秦始皇三十六年,十一月上旬,雨林密布的南越腹地,一群猿猴在高大的树冠上飞来蹿去,寻找尚未落完的水果。
一只小猴子爬到枝桠尖上,两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浑浊的北江北道,长长的船队正在上面通行,船吃水很深,多半是粮船。

离它最近的船上,水手和兵卒们都在忙碌着,唯独一位高大的军吏百无聊赖,站在船头东张西望,也看到了小猴子,遂举起随身携带的弩机朝它瞄准……

猴子警惕性极高,立刻钻入茂林中,韩信只好悻悻地放下了弩。

“韩百长,猴肉可不好吃啊。”

声音从后面响起,韩信转过身,连忙行礼:“军正丞、萧仓掾。”

却是与韩信同船的军正丞去疾,以及萧何之子萧禄联袂而至。

韩信收起弩,笑道:“这南越果然茂林遍地,野兽成群,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无饥馑之患,若我当年在此,就不必饿肚子了。”

说起来,一年前的今天,他还在淮阴食不果腹,如今却是个小小秦吏了,真像做梦似的。

“你得感谢吾父将你捡了回来。”

萧禄依然很瞧不起他,却满脸堆笑地邀请去疾道:“军正丞,外边日头烈,吾等进船舱罢。”

去疾却不以为忤,表示要在外面看看风景,还冲韩信道:“听说南越诸部有生食猴脑者,你到时候可以试试。”

韩信忙道:“军正丞这是故意试探韩信么?陈医师说了,进入南越后,非但生水,野味肉类也决不可生食,须得沸水煮透才行,韩信可不想生一肚子蛊虫。”

为了南下,武昌营做足了准备,不仅作战部队进行了大半年的森林沼泽拉练,连萧何手下的辎重部队,也要听医师陈无咎上课,教授昌南侯所著的《常识》,了解南越疾病的可怕以及预防之道。甚至将喝生水、生肉、在水源地随地大小便列入军法禁止之列,让军法官在各营搞”创卫”比赛,韩信所在的百,每次都名列前茅,让去疾印象深刻,认为韩信有带兵的天赋。

今年秋收后,身在闽越的昌南侯下令,让武昌营和郴(chēn)县营的两军换防。戍守快三年的老兵们欢天喜地的去南郡休憩种田,摩拳擦掌大半年的新卒则带着砍刀,南下三关,沿着水陆两路,发兵南行,他们这十艘船,属于最末尾的辎重部队。

二人在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开,让萧禄不太高兴,直呼其名:“韩信,船队还要多久才到四会?”

“听向导说,还要大半日。”

韩信回禀,萧何是他的恩主,所以对萧何之子,不管他态度如何,亦彬彬有礼。

说来话长,自从他在军中借口军法,杀了挑衅的兵卒,并成功脱罪后,便得到了萧何重视,不仅两次提拔,还为他纳粟千石,购爵一级。

他现在已是一身“上造”打扮,头上戴着赤帻,身着轻甲,模样与当过亭长的那两人差不多,在军中的职位则是“百长”。萧何坐镇郴县,安排儿子和韩信,押送五十条粮船,前往秦军进攻番禺的前进基地:四会城。

所谓四会,便是后世广东四会市,乃境内四水会流之地,因此得名。

听说尚早,萧禄摇了摇头,自去休息了,去疾却问韩信:“韩百长曾说,和一位兵家老者学过兵法,如何看待此战?”

韩信垂首:“韩信微末小吏,哪敢妄议军情,恐会犯法……”

话虽如此,但韩信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分明是跃跃欲试!

去疾抚须道:“议军情无罪,誉敌以恐众者才有罪,当戮,你莫非是觉得此战难胜,才不敢说话的?”

“绝非如此。”这下韩信只能顺水推舟,说道:“恰恰相反,韩信认为,此战必能功成!”

“为何?”

去疾晓有兴趣,作为昌南侯“安陆党”中很早的一批骨干,且文化程度较高者,他也在不遗余力地在军中寻找人才。韩信上次的表现,让去疾牢牢记住了此人,如今正想看看他除了临机应变之才外,可否有远略,也就是更进一步的器量。

韩信道:“兵法有云,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

这是兵家很注重的事,如果不能三项条件齐备,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可作战。

“上次南伐,三者皆不得,故屠将军大败,死伤无数。但此番昌南侯为将,却三者皆有!”

韩信侃侃而谈:“第一为天时,昌南侯去岁春夏召集大军,且并未匆匆南下,而是让各地兵卒在武昌操练,同时筹集粮草,补充医药。一直等到秋高气爽,才缓缓南下,眼下乃岭南最干爽的时节,没有瓢泼大雨,蛇虫毒物亦少,正是用兵的好时节。”

“此外,我在三关时打听过,在南越,稻谷一年两熟,早稻每年三月上旬播种,七月中旬收获,而晚稻则每年七月才种,十一月收获,如今正是南越诸部收稻的关键时刻……”

韩信他们属于大军末尾的辎重军,前锋一个月前就南下了,遂打乱了北江沿岸,南越诸部收稻的计划,舍不得稻谷,留下来收割的,就惨遭秦军击破。弃谷逃匿进山林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人收走谷子,或者一把火将其烧毁,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时间里,那些逃走的南越人将再无多余口粮,得靠打猎采集填饱肚子了。

所以韩信认为,黑夫挑了这么个时间,让秦军出击,真是占足了天时。

“第二便是人和。”

这个比较简单,在秦军这边,黑夫走了武昌、长沙、郴县三地,通过种种手段,安定军心,鼓舞士气,尤其是阳山关自髡(kūn)事件传开后,整个南方兵团,二三十万兵民皆唯黑夫马首是瞻,军心遂安,一扫先前的萎靡颓气,可以一用了。

至于外部,则是黑夫在去年抽空收服了盘踞北江,阻断三关的扬越梅氏,又击破闽越,如今两地越人,皆可作为秦军向导,毕竟好食人肉的南越人,也没少猎扬越、闽越的头,与之亦为仇敌。

“还有地利呢?”

去疾听得津津有味,这韩信果然不简单,虽然官职低微,却将黑夫过去一年的谋划、部署分析得明明白白。

“地利分南北。”

韩信道:“复三关,在湟溪关伐竹木造船,使辎重可顺北江而下,直达四会,此为北也,至于南嘛……”

他低声道:“军正丞,使陆师明伐北江,而舟楫楼船暗渡南海,这就是将军的计策吧?”

“你怎么知道!是萧君告诉你的?”

去疾大惊,作为小集团的核心成员,以及军法官,他当然是知晓的。在长沙时,共敖召集众人,“说过黑夫的计划,正是南北夹击,北兵看似来势汹汹,可真正的杀招,是从海上过来的楼船部队。共敖还三令五申,说这是密令,决不可告诉其他人。

“萧君连亲子都未告知,自然不会告诉我……”

韩信看了一眼船舱,萧禄不似其父,乃庸碌之人,这会还在舱中酣睡。

他继续说道:“我猜测,南越羊部居住在水网密集之地,秦军至,则可乘舟遁到江口海岛,故有恃无恐,我军兵临四会,他们还敢在番禺收稻,以为秦军奈何他们不得,却不料将军楼船已至南海,两面夹击,可一举消灭羊部,夺取番禺!”

去疾更是惊讶,上下打量韩信,对他刮目相看,果然,除了随机应变之能外,韩信还有远略,虽然他很年轻,但做一个百长,真是可惜了。

“至少能做个五百主,甚至是二五百主吧。”去疾如此想道。

韩信却请罪道:“韩信只是一介小兵,妄测君侯方略,若有说不对的地方,还望军正丞勿怪……”

“你这样的小兵,能多一些便好了。”

去疾大笑:“等拿下了番禺,我一定要向君侯说说,你这有趣的小兵!”

“多谢军正丞抬爱!”

韩信只没告诉去疾,早在岭北时,萧何就试探过他一次,二人有类似的对话,韩信亦猜出了黑夫的战略,让萧何赞不绝口,思索之后,萧何将押送粮草的任务交给韩信,还故意安排他与去疾同船……

若先由去疾在黑夫跟前提一嘴,“此子可为五百主”,萧何随即补上,便能在此基础上,将韩信拔高到“国士无双”的程度,就没那么突兀了!

不管去疾会不会推荐韩信,事后最让韩信感恩的人,仍是萧何,还不会让昌南侯多疑,老萧的心思,不是一般的深,可怜韩信还傻乎乎地感激涕零,只差认萧何当义父了。

“总之,此战三利皆有,可以一战而胜,不必让士兵再打第二仗!昌南侯不愧是世之名将。”

韩信嘴上对黑夫夸个不停,心里却暗道:“不过,这方略虽好,却也有好几处漏洞,若是我为将军……”

还不待他想下去,船队已抵达一条支流并入北江处,才拐过U字形的弯,粮船便猛地一停。

“出了何事?”

韩信一看,却倒吸了一口凉气,却见那水流急促的支流处,竟有数十条木筏顺流而下,上面满是赤身纹面的越人,高举武器,鼓噪着朝船队冲来!

一切事情都抛之脑后,韩信面色肃穆,抽出了砍刀,声音响彻全船:

“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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