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是两年前罢,李丞相七十大寿,陛下封他为彻侯,文武百官皆登门恭贺,门廷车骑以千数。我家良人本不欲往,是章少荣非得拉着他前去贺喜,他只是个小官,章少荣却是堂堂比二千石的郡尉,却还得在门外排队才能进,那时候,李丞相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荣无比……”
曹氏是咸阳丞司马欣之妻,在咸阳的女人交际圈内,她素来以好事、热情、多嘴出名,今日她来“昌南侯府”中拜访,与女主人叶子衿唠起家常,说着说着,便扯到政事上去了。

她压低了声音,好让对方听得更专注:“可今日我路过李府,掀开车帘一瞧,夫人你猜怎么着?”

叶子衿打开黑夫前几年在胶东时让工匠制作的冰鉴,给曹氏加了一盏冰凉透彻的浆水,笑道:“怎样?莫非是冷落了些?”

“没错,真是天壤之别,那硕大的门前冷冷清清,一个访客都没,我还听说,李丞相近来只在朝廷和家中往返,回到家便杜门谢客。”

说完,还偷偷看了看叶子衿的表情,据她所知,昌南侯早年发迹,多亏了李由的提携,但后来两家关系破裂,不论是焚书之议还是南征,双方都有不同立场,几成政敌。

曹氏在这眉飞色舞地说着李斯的倒霉事,为的就是讨好叶子衿,顺便果断站队,让丈夫司马欣和失势的李斯父子撇清关系,紧抱蒸蒸日上的昌南侯……

毕竟“夏阳三杰”之首的章邯,也是被李斯发掘并逐步提拔的,司马欣作为章邯朋友,与李家也没少往来。

“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叶子衿摇头叹气,在给黑夫的信中,她对此轻描淡写,可在咸阳,这件事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女主人的回应鼓励了曹氏,她继续道:“夫人,你说这李丞相是怎么想的?随行车骑众多以至僭越,被陛下看到后怫然不悦,这也就算了,竟有内官近臣向李丞相通风报信,使之减少随行车驾……”

叶子衿听说,秦始皇帝自从在莒南遇刺后,性情便越发乖戾,令咸阳周围二百里内的二百七十座宫观,都用天桥、甬道相互连接,春天时这批道桥建好,皇帝就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每天住哪,所到的地方,除了身边内官,无人知晓,敢泄者死。

可那天,却有人将皇帝的态度偷偷告诉李斯,这可惹了大祸,秦始皇勃然大怒,令廷尉将在场数十名内官中人都缉捕审问,无人认罪,于是便将他们统统杀了。

李斯那边,秦始皇也没放过,竟罢了他的右相,改任左相,而原来的左丞相冯去疾,则做了右相……

这一换,代表着皇帝对李斯的不满。

秦以右为尊,右更比左更大,右相也位在左相之上,曾经炙手可热的李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栽了个大跟头!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李通古能怎么办?只好向秦始皇请罪,战战兢兢地忙碌于案牍,从此之后出门,只驾一驷,带一老仆。

不过,李斯的马失前蹄,只是咸阳朝堂动荡的开始。以这件事为契机,秦始皇令御史大夫茅焦整顿吏治,严查贪污舞弊奢靡之风,御史府的黑衣御史们整日出入各大官署,并鼓励官员相互举报不法之事,一时间咸阳官不聊生。

而曹氏今日来,铺垫了那么多,以赢得叶子衿好感,其实是为了此事……

曹氏结束了八卦模式,开始擦起眼泪来:“夫人不知,家兄曹咎,乃是咸阳狱曹掾,一向勤勉节俭,前日,他却被御史府约谈,说是有人举报他贪污受贿,这真是飞来横祸啊!”

“是这样?”

叶子衿笑而不语,曹咎,她当然知道,曾做过栎阳狱吏,接着去东海郡下相当狱掾,与项氏关系莫逆,收了项梁兄弟不少钱呢。

她甚至听丈夫提起过,说项缠抗吏杀人,导致项氏举族被缉捕时,曹咎又收了项梁的贿赂,写信给当时任栎阳丞的司马欣,希望放项梁叔侄一马,不必株连,但司马欣得了黑夫嘱咐,将此案严办,认为项缠不是简单的杀人,而是“谋反”,三族皆当株连,遂不由分说,将项梁叔侄发配北地郡。

若不如此,他怎会被叶腾抬举,高升做了咸阳丞?

这曹咎就没有司马欣聪明了,贪的不是权,是财,手脚不干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过去无人追究他,反正奢靡纳贿,已是统一之后,秦朝官员心照不宣的事。

但谁让他倒霉,遇到这样一个非常时刻,被御史府双规,能怪得了谁?

曹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查办家兄的人,正是新近从南边调来的侍御史喜,妾听说他是安陆人,是昌南侯乡党,可家兄,也与良人一样,唯昌南侯是瞻啊,这真是大水冲了河伯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叶子衿递过去绢布,无奈地说道:“曹夫人有所不知,那位喜御史,虽是良人乡党,但一向铁面无私,只按律令办事。休说是我,哪怕我家良人出面,也不好使,恐怕他会反过来,追究吾等包庇,到时候,唯恐连累了司马县丞……”

“这世上还有这种人?”

曹氏被吓到了,她也是哀求丈夫无果,才来昌南侯府试试的,见求情无望,只能退而求其次,避席下拜道:

“夫人,我家良人说,家兄有贪腐、不直之过,将判司寇之刑,要去岭南军中服役,南方暑热而多瘟疫,他一个北人过去,恐怕难活……”

叶子衿明白了,承诺道:“若真如此,我定会写信去,让昌南侯好生照顾曹狱掾,必不使损伤!”

好说歹说,叶子衿才劝走了曹氏,送她到院子里时,正好侄女小月,牵着两个孩子从外面来。

曹氏了了心结后,好事、热情的性子又上来了,听说这个模样周正的少女是昌南侯的侄女,便一把拉住,不住地上下打量她,赞道:

“好俊的淑女,不愧是侯门之女!”

接着,什么“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的称赞,就源源不断地说出,最后又问道:“可曾婚配了?”

小月羞涩地说道:“未曾……”

曹氏有种咸阳人的自然熟,笑道:“莫非已有意中人了?”

“没有!”

小月断然否认,俏脸上一片燥红,她被这个热情过头的大婶弄得很不好意思,行了个礼后,便带着破虏和伏波进去了。

这个刚从安陆乡下来到都城的姑娘不知道,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在叶子衿和曹氏眼里,根本就没秘密。

“看来是有看中的士了。”

曹氏笑道:“不过这硕大咸阳,能配得上昌南侯侄女的,可没几家啊。”

言语中有些艳羡,比如他们家,就根本高攀不起。

“怕是要公子王孙才行!”

叶子衿却摇头:“咸阳的公子王孙们,谁会看上她一个乡下小女子?”

她看向侄女背影的眼睛,有些忧心。

这天真烂漫的少女,自从刚入咸阳时,在渭水桥见了公子扶苏的车驾一眼后,就痴了似的,常愣愣出神,这让叶子衿觉得,带她来咸阳,并不是什么好事……

曹氏还邀请叶子衿去家中坐坐,但叶子衿指着自己一身素服,以为父守孝一年方可出门为由婉拒了。她来到咸阳后,几乎足不出户,也拒绝了任何可能的麻烦。

政局动荡,皇帝施政急躁不耐,这时候,跑出去长袖善舞,不是好的选择。

何况,她虽不出门,消息,却灵通得很!

前脚才将曹氏送走,后脚,家里的女管家鸢就来了。

许多年前,鸢为人所略买,被黑夫所救,父女二人为了报恩,自愿做了黑夫家的庸保,至今已有十年了。黑夫伉俪二人去胶东时,亦是鸢留在咸阳守着府邸。

鸢已不是当年瘦巴巴的样子了,时间和好日子,将这少女变成了大妈,腹围比她那哑巴丈夫还粗,牙尖嘴利,十分干练,是叶子衿的好帮手。

她奉女主人之命,在昌南侯府和市肆糖铺间来回,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一禀报。

“夫人,出大事了。”

这大热天的,树欲宁而风不止啊,叶子衿无奈:“又出什么事?“

鸢说道:“我方才路过渭南街时,看到君侯十分敬重的那位喜君家,被官府的人围了,他也被官吏拷着枷锁带走,听说是廷尉署的人……”

这却是叶氏没想到的,她皱起眉来:“喜本就是纠察官吏的侍御史,怎么会被人抓走?”

“莫非是太不讲情分,得罪了人?”

鸢也听说了,喜执法极严,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儿,一旦有过失,就翻脸无情,闹得咸阳官场鸡飞狗跳,也被许多人痛恨。

“有御史大夫茅君护着,谁敢在这节骨眼上针对喜?”

叶子衿却明白,这股纠察吏治的风,是秦始皇的意思,只要喜不查到九卿头上,谁也不会为难他。

此事太过蹊跷,猜也没用,等到稍晚一些,通过多方打探,叶子衿终于知道了事情原委:

“喜昨日向陛下上了一道奏疏,直言大秦吏治之败,律令松弛,皆源于君道之坏,请停阿房,罢寻西王母邦求长生诸事!触怒了皇帝,被廷尉抓了!”

“好大的胆!”

纵是叶子衿,亦满脸惊骇,比听说李斯翻船还吃惊:“他一个六百石的小御史,也敢纠察到皇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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