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兵卒们陆续醒来,近万人被安置在关隘南北,黑夫本人及其亲卫,则住进了关城之中。
带陆贾进阳山关的路上,利仓还揶揄道:

“陆先生,昨日真对不住了,但谁让你骂君侯那么狠呢?哈哈。”

陆贾能说什么?事后黑夫给他升了爵,从公士直接提至不更,连升三级,搞得他很不好意思,整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一早来此,一是为了道谢,二是为了请罪,不然心里总难踏实。

眼下,他只好应道:“是陆贾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进营房时,陆贾瞥见,门口守着的短兵亲卫,也已割去发髻。见陆贾来了,都恶狠狠地看着他,黑夫的威望已如日中天,陆贾若再敢骂,夜里恐怕会被人割了舌头。

利仓解释道:“是桑木带的头,大将军短兵四千人,战及死吏,短兵也要一起处死,眼下君侯自讨,短兵阻止不及,认为自己也有失职之罪,遂齐齐割去发髻。”

他指了指满头乌发,叹息道:“吾等也欲自髡(kūn),但被君侯阻止,他说若全军皆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昌南侯带着大伙抛弃华夏衣冠,以蛮夷自居了。”

不过对短兵的举动,黑夫默许了,陆贾料想,等消息传到武昌营,这次未带来的三千余短兵,恐怕也会争相效仿,这或会变成黑夫亲卫营的标志。

说话间,二人走到一座小院,这是阳山关守将的住所,占地不大,院内开了口井,进门时,发现黑夫正蹲在井边打水洗头,嘴里还哼着小曲,爽得不行……

……

黑夫的确从身体到内心,都很快活。

一是略施小计,完美解决了阳山关叛卒的问题,先杀掉所有军吏,剩下的小兵没了领头的,就算想再度作乱,也难以抱团。而后又借着自讨施髡,让在场的近万人心悦诚服,既没有破坏军规律法,又树立了“守信”的形象。

威信既立,兵就好带了,就一撮现代人不甚重视的头发,换来三军归心,真值!

二来嘛,便是乘此机会,与长发说再见,恢复了前世的小寸头。

古人发式看上去很古朴,但真不方便啊。你们女朋友若留长发,便知道她们在没有淋浴,没有洗发水、吹风机的情况下,洗个头多麻烦了。

西周时,周公旦一沐三捉发,不仅是宾客来的太频繁,洗头花得时间也长,且长发难干,得在院子里晒好一会太阳。

黑夫在北地和胶东时还好,不仅可用皂角、木槿等去油,还能让老婆帮忙——黑夫骨子里是个很敏感多疑的人,不喜欢外人触碰自己。

到了军中就蛋疼了,连搓背都只能靠手下,黑夫前世是南方人,视北方澡堂子为噩梦,光着身子,让几个五大三粗的军汉在你身后呼呼赫赫,总感觉怪怪的。

更没有洗发露,只能用淘米水凑数。

尤其是南方潮湿闷热,行军一流汗,头发就像浇了层胶水似的,有时候他公务太忙没时间打理,就会滋生出许多虱子来,咬得满头包……

可眼下,借这个机会,黑夫终于可以跟及腰的长发、满头虱子,还有将吏们人手一把,专门筛虱的木篦(bì)子说再见了!

擦完头发,大呼痛快后,他正好看到利仓带着陆贾过来。

“是陆贾啊。”

黑夫笑道:“你昨日怎么骂我来着?”

陆贾下拜稽首:“是下吏误会了君侯!不该以溪流之浅,妄测君侯海水之量!”

“海水之量?”

黑夫坐在井沿上掏耳朵:“我一个无信小人,哪来的海水之量?本君侯的心胸,窄得很!”

利仓在旁边掩口窃笑,看来君侯不想就这么放过这儒生啊,陆贾只能无奈地说道:

“是下吏说错了话,现在才明白,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君侯俱全也!”

黑夫拊掌:“我就爱听儒生说好话,不仅好听,还引经据典的,你且一条条说来。”

自己挖的坑自己埋,陆贾只能硬着头皮,吹嘘起黑夫来。

“君侯知五事,精七计,能谋虑,通权变,知人善任。凡事皆运筹于幕府,临阵还能随机应变,审时度势,此可谓智。”

“进有厚赏,退有严刑,在郴县斩贾和,刑不择贵,对屡屡冒犯君侯的陆贾,赏不逾时,宁可自讨髡发,也不愿毁诺,此可谓信。”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在长沙时,知士卒病痛,到了郴县,察其劳苦思想,视为赤子,允其轮换休整,此可谓仁。”

“君侯不顾南方暑热,亲赴岭南,决胜乘势,决不逡巡,当断即断,此可谓勇。”

“军纪严明,以杀伐之威肃整众心,让士卒知军法如火,不可蹈也,此刻谓严!”

陆贾口才了得,竟说得滴水不漏,利仓在一旁不住点头。

“古往今来,能五德俱全者,不过太公、孙武、吴起、王翦,寥寥数人而已,其余或缺谋身之智,或缺仁爱之心……”

一口气讲完,陆贾抬起眼皮看黑夫表情,想看看昌南侯对这马屁可还满意?

黑夫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说得好,若非大将军仅能临阵升爵到不更,我都想让你做大夫了。”

“陆贾尺寸小功,岂敢奢望再升爵,能向君侯赔罪便好。”

黑夫却摇了摇头:“赔罪?不够吧,你可是咒我身死军灭来着。这样,不如也陪着我一起,髡了头发?”

“这……”

陆贾面露难色,髡发对于儒生来说,也太难了,他们可是什么年纪扎什么头发,见长辈和上司要戴什么巾,都有繁杂规定的,若髡了发,就没脸回家见师长亲友了。

“哈哈哈,玩笑耳,不必当真。”

黑夫倒也没难为他,指着自己的头发道:“短发也有短发的好处,不仅洗起来方便,以后若是被人砍了脑袋,他们便不能直接将我头发打结拴在腰带上,而是要找绳子喽。”

这是个冷笑话,但听在陆贾、利仓耳中,却好似在安慰他们。

陆贾便认真地接道:“我读书时看到过,春秋时,吴国与齐国交战,齐人有斩了吴人首级的,但因为吴人纹身断发,便需寻绳索方能系住头颅……”

整个南方,多是断发的,想必也有天气炎热,方便打理的缘故吧,不过黑夫可不敢鼓动全军都这么干,要真做了,子婴把消息往咸阳一报,朝中恐怕就有人说他“有楚庄蹻之志”了。

随着巴蜀开通西南夷,有使者经过重重险阻,去到了滇池附近,拜访了滇国。滇王自称楚顷襄王时,西征的将军庄蹻曾孙。

七十年前,庄蹻攻占滇池附近的三百里地后,楚国却丢了郢都,整个江汉连带黔中,都被秦国所夺,没了退路后,便索性在滇地称王,因为远征的楚人不过数千,为了让十多万滇人接纳新统治者,庄蹻便改变自己的服饰、顺从当地的习俗。

黑夫志不在此,可不想让人“误会”。

言归正题,今日让陆贾过来,主要是让他帮忙上传下达、这也是黑夫将陆贾提拔到身边的主要原因,他在南方的旧部虽多,但与原属楚国的兵民,仍有隔阂,黑夫需要陆贾这个楚人,作为笼络楚籍兵卒的纽带。

陆贾铺开纸笔:“如今阳山关已定,君侯是要告知全军,从来路返回岭北么?”

黑夫却反问道:“回岭北的路,只有这一条?”

陆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的确,除了走阳山、骑田岭外,从岭南去岭北,还有一条通道。

那便是从湟溪关往东北行,沿着北江走,从横浦关(厉门塞)

进入豫章郡,称之为“北江道”。

但那条路,早在一年前,便因扬越梅氏滋扰而断,一直未能恢复啊,黑夫的意思莫非是……

“没错,我这个人,不喜欢原路返回!”

黑夫起身:“告知三军,稍事休整后,便兵发湟溪关,再让那被我髡了头发,罚为刑徒的八百人,在前开路!”

“他们不是天天嚷嚷着,想回家,想休整么?”

“我让他们回!但得从另一条路,从被断绝的北江道,若八百人能为我先锋,打通此道,便记一大功,与过相抵,恢复自由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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