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陆县,尉府前,门庭若市,从县令到百长,乃至于十里八乡甚至外县的豪贵,听闻“昌南侯”归乡,皆不远百里前来拜会,这可是百多年来,南郡的第一个关内侯……
但众人却被挡在门外,一个面容俊朗的弱冠少年在门楣外彬彬有礼地朝他们作揖道:

“诸位,昌南侯昨夜刚回来,千里跋涉,太过劳累,故暂不见客,还望勿怪。”

众人不免失望,少年却又笑吟吟地说道:

“但昌南侯素来念旧,岂会忘了乡党之谊?后日,他会在县中备宴飨,届时再邀约安陆父老,各乡啬夫、三老,及有朝廷所赐鸠杖者,皆可入席!到那时,君侯再与乡人把酒言欢!”

听闻昌南侯特地宴请县人,众人这才赞不绝口,说君侯位尊而不忘乡人,稍后便各自散去了,但也有小心翼翼上前询问自己有无资格参与的,少年耐心地一一解答。

尉府内的角楼上,可以看到门口发生的一切,黑夫瞧着那少年点点头:“此子应对得当,不错。”

“是啊,仲弟旧部子弟里,他算最佳了。”

黑夫的兄长,衷在一旁颔首:“利咸生了个好儿子,家教好,也能做事,还一表人才,嘿,说实话,若非利仓与东门豹之女定了亲,我都想将小月许给他了。”

那少年却是利咸的儿子利仓,十多年前,黑夫还是个小官时,去利咸家见过一面,利仓回乡打理田产,恰逢黑夫归来,便来拜访,正好身边缺人,就让他帮忙接人待物。

黑夫已三十有三,他的旧部们也年近四旬,昔日的壮怀激烈,如今皆已步入中年,小辈则茁壮成长,是时候谈婚论嫁了。

尉阳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张苍很喜欢尉阳,答应嫁一个女儿给他——张苍高产,多子多女,他说尉阳可以在七八个适龄女儿里随便挑,还附赠与其等高的书做嫁妆……

黑夫的侄女小月也已年满14,马上就到及笄之年,可以出嫁了,安陆本地求亲的人很多,但随着黑夫地位日渐尊隆,他们大多知难而退,不敢再提。

这可让衷有些苦恼,只能问问黑夫的意见,看他的朋友同僚里,有无合适的人家?

“才14而已,还早。”

黑夫摇摇头:“不如这样,让她去南阳郡陪子衿住一段时日吧。”

他笑道:“我尉氏的女子,不必多么贤惠淑德,但管束夫君,让自己不卑不亢的本事,却得学一学。”

二人下了角楼,往厅堂走去,一边走,衷身为安陆县田啬夫,还在不断和黑夫说本地粮食产量的情况。

“前几年风调雨顺,南郡连年丰收,谷子堆满仓禀,从北地运了不少牛马过来,每个里分上几头,使得家家都能轮流用牛耕地,田吏又教其沤肥浇灌……百姓们说,这都多亏了仲弟你,多亏了吾家啊。”

言辞里带着自豪,衷为人老实,没什么大志向,家族蒸蒸日上,在南郡首屈一指,不但富贵,还得人崇敬,他已心满意足。

从兄长的叙述里,黑夫得知,安陆县除了官府修筑的公厕外,还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许多私立厕所。那些厕所主人还会找专门的人来打扫,主要为了收集粪便。安陆县城里的工商,也会用马桶或粪桶排泄之后,翌日清晨抬出去给专门收集粪便的人,这些粪便会用于公田,或者卖给农民,也算一个新的行业。

江陵城那边也差不多,此外,几乎每条河流上,都多了水车、水轮等机械,日子比从前稍微好过的南郡人,还会将米在磨坊里磨成粉,制作米粉食用,已蔚然成风。

十多年下来,本就有楚国数百年开发基础,水道四方八达的南郡,已变成全国农业较为发达的地区,每年粮食产量,可与中原大郡相媲美了。

这也使得,南郡成了南征百越,最重要的军粮输出地……

“前年,一共有八万人经南郡去长沙,再去岭南戍守,这些人的衣食,皆由南郡、长沙两郡供给。”

衷说的是三路大军中的西路,四万兵,四万民夫,人马吃穿嚼用,加上沿途损耗,每年至少要200万石粮秣!

南郡纵然富庶,两年下来,仓禀也已所剩无几,眼下南方吃了败仗,但驻军还在,今年的军粮,南郡已无力独自承担,恐怕要从巴蜀、南阳运了。

他的话变得忧心忡忡:“吾等田吏、仓官叫苦不迭,民间也怨声不止。不单是粮食被征,口赋日增,还因为每次运粮,常征发乡人去干活,更有不少人家的子弟,死在去年的败仗里……”

黑夫无奈:“也难怪母亲听闻我这次归来,是要继续南征,便有些生气。”

他们的母亲已白发苍苍,最成器的二儿子回来,本来很高兴,但听说他要继续那场战争,顿时就阴了脸。

“不是说天下已经统一了么?好好过日子不行?为何非要打仗?三天两头有昔日的邻里过来哭诉,说自家子弟死在南方密林里,连尸骨都回不来!仲子,你虽然富贵封侯了,但却不能忘了自己的根。”

母亲举起手,那是一双满是老茧的手。

“吾等,亦黔首小民!”

言罢,她便气呼呼地去菜圃里,继续打理那些蔬果和鸡鸭去了,老人家也就这点爱好。

黑夫只不好告诉“糖妪”,引发这场战争的可不是他,而是少府、商贾和南方军功地主们的贪婪欲望,是甜蜜的蔗糖啊……

种植园、蔗糖、奴隶、捕奴队、战争,黑夫回南郡一瞧,不由咋舌。

这哪里是江淮,分明变成了美国南方!

黑夫离开得太久,没料到自己埋下的小小种子,会如此迅猛地成长为贪婪的巨兽。当糖业被官府收编,与军国机器结合后,夺取更多的奴隶,开辟更多种植园,生产更多红糖为少府盈利,居然成了开战的理由之一。

除了少府牵头外,最支持战争的阶层,便是拥有大量土地,却缺乏奴隶的军功地主们,他们正是黑夫后日要宴请的人,只不过,这群人的想法,已经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全天下最大的红糖贩子,黑夫的堂弟彦,此刻正焦虑在地在厅堂内踱步,见黑夫过来,连忙上前拜见。

“弟见过君侯。”

“不必多礼,让你去打听的事情,可询问清楚了?”

黑夫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对南郡军功地主的态度,他自然要差人去调查一番。

彦道:“弟差人暗暗询问过了,南郡有十顷土地以上的地主,大多不愿再战。”

“哦?”

黑夫冷笑:“两年前开战时,他们不是很支持,摩拳擦掌,说要带着子弟上阵,左夹生虏,右擎人头么?”

不光是这群军功地主,彦当时也上蹿下跳,写信劝说黑夫支持南征。

彦干笑道:“是吾等目光短浅,谁知道百越会这么难打,还打了这么久呢……”

黑夫心里呵呵:“真是虚假的战争热情!”

两年前,从官吏到民众再到普通兵卒,南郡人纷纷支持这场战争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多么勇敢。而是认为,这是一场摧枯拉朽的仗,持续时间也很短,不会影响到自家生计,还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利益——功爵和奴隶。

可惜,这显然是一种虚幻的错觉,帝国四面开战,不仅仅需要调用政府财政,更需要榨取民众的财富和人力。

随着战争延长,粮食吃紧,物价暴涨,财富萎缩,都是不可避免的——战争持续的越久,它对民众财富的榨取程度就越惊人,再加上,不断有噩耗从前方传回,为战争付出的牺牲越来越大。

一旦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原先支持战争的人,他们的激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所以黑夫已能猜出来,乡党们后日会对自己说什么。

“必言南征之不便,而请罢征百越!”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秦始皇已经不在乎战争投入,兵民死伤,他只在乎一件事:

帝国的颜面!

在碣石宫,黑夫与秦始皇爆发了严重的冲突争执,君臣几番博弈,才松口将时间从几乎不可能的半年,改成了两年,岂能指望皇帝回心转意,罢征百越?

眼下,麻烦之处在于,想要收拾这个烂摊子,黑夫就要仰仗南郡人的力量。

但事到如今,不论是军功、爵位,甚至是战后的奴隶、利益,都已吸引不了南郡人,他们现在只想停战,只想恢复两年前富庶安乐的生活……

正思索时,利仓却来禀报,说有位客人要见黑夫。

“不是说暂不见客么?”

黑夫不打算向任何人透露他自己的谋划。

利仓垂首:“但来的是洞庭郡丞!我曾听父亲说过,君侯与他交情莫逆。”

“为何不早说!?”

黑夫面露惊喜,立刻起身,朝门外走去,尉府门楣一道道敞开,最后是厚重的红漆正门。

一位清瘦的年长官吏,正笼着袖子,站在门前,他还是老样子,头戴法冠,黑绶铜印,只是胡须里多了许多花白,面容略显瘦削,毕竟大病初愈,刚被医者从鬼门关救回来。

郡丞不过是六百石吏,相比于封侯拜将的黑夫,算不了什么……

但堂堂昌南侯,却对其肃然作揖,黑夫对这个人的敬重,丝毫不亚于秦始皇帝!

这个国家,或是因千古一帝的气魄和决心,才最终得以一统。

但尊贵如秦始皇帝,亦不过是站在巨厦顶上的凡人。见者远,是因为登高而招,闻者彰,是因为顺风而呼。

那呼啸的风,是天下人渴望一统,结束战争的心,是无人能挡的时代大势!

而皇帝脚下的巨厦,则是由三千万黔首垒砌而成,又由千百位默默无名,勤勉辛劳的“秦吏”黏合起来的!

他们是帝国的砖瓦,也是文明的基石。

黑夫与来人郑重对拜:

“喜君,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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