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临屯这种简陋的木栏城寨,对付的都是什么人?”
站在队伍中间靠后的位置,百夫长刘季对着眼前这座简陋的小邑竖起了小拇指,轻蔑地笑道:

“用木石当兵器的三韩、面对比他们高的墙垣就束手无策的东濊,还有野猪、豺狼。”

此言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但军法官却没笑,只是用余光盯着他。

眼下,临屯要面对的,却是在韩城憋了半年后,养精蓄锐的三千秦军!四艘艨艟已经封锁了海面,杜绝了一切外逃的可能,依靠邑外茂密的树林,工匠迅速造出云梯,至于攻城车?根本就不需要,城门就算没被巨斧劈开,也会被越墙而入的秦卒从里面开启。

乌合之众与正规秦军的对抗,刘季丝毫不陌生,十二年前,他就在外黄张耳手下做门客,恰逢秦军攻城,刘季那时候还是个与秦为敌的轻侠,他杀了个秦卒,还在城墙上,与自己的克星打了照面……

刘季一直觉得,自己后半生,就毁在那次碰面上了,这三年来,他的命运,都被浓浓的黑夜笼罩,不见光明。

眼下再临战场,他身份已然逆转,从仓皇而逃的轻侠,成了追剿叛贼的秦吏……

黑夫虽然以监军身份,对这场战争指手画脚,但这场仗的阵前指挥依然是扶苏。

公子扶苏不怎么会打仗,但他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在几位都尉率长提议下,秦军围三缺一,如同汹涌的海潮扑向小邑,很快就将外墙击碎,无数黑色的海水涌入其中……

而刘季他们这群被黑夫安排来助阵的胶东兵,则负责堵截外围,沧海君余部人数有两千,被秦军一冲,肯定有不少惊慌失措,从空缺的东门向外逃的,正好能被胶东兵逮个正着。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人在绝境时的求生欲望,临屯像一个炸开的釜,城内还有沧海君的死党负隅顽抗,亦有上千人不想陪他一起死,从里面疯狂奔出。刘季他们这五百人,一时间竟有点手忙脚乱,逮住了大部分,却也让其中百余从空隙奔了出去。

刘季他们只好奉五百主之命,前去追回这批人,那些人熟悉地形,知道活命的唯一可能,就是往山林里走,胶东兵紧随其后,队形开始分散开来。

刘季瞅准时机,抢过斥候的马,独自追着一个仓皇而逃的身影进入树林,这一刻,他只觉得,一直盯着自己后背的眼睛,终于消失了……

他知道,这次胶东增援海东,出动的一千人里,五百主、军法官和好几个百夫长,都是黑夫的门客,军法官的眼睛时刻盯着自己,似乎很期待刘季阵前逃跑似的!

出发前,黑夫一定和他们说了什么,刘季如此猜测。

虽然,刘季至今不清楚,那位大人物,如此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目的何在?

有时候,刘季憋屈之余,心中会破罐破摔地想:“那黑厮若是个龙阳之好,就喜欢浓须大汉,乃公大不了将屁股卖他几次便是了!”

可偏偏,黑夫的目的,如同迷雾一般,让人琢磨不透,这就难受了。

但刘季有种直觉,对自己,黑夫一直在杀与不杀之间犹豫……

刘季惜命,不想给黑夫借口,但仅仅是这脱离监视和掌控的一瞬间,也让他痛快得想要高声呼喊。

他知道自己跑不远,孤身一人落草异域山林更是下策,更何况,刘季被黑夫吓了几次后,总觉得黑夫会读心术,不管自己逃到哪,想什么,似乎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所以此番入林,刘季并不想逃,还真是要捉住那个逃跑的贼寇,也许靠这颗人头,一副为秦人做狗的姿态,能让黑夫稍微放松警惕呢?

但当刘季追上那贼子,飞身扑下将他放倒在此,要举起剑杀了此人的时候,那人却瞪大眼睛看着刘季的脸,试探地喊道:

“你是刘……刘季?”

……

“不曾想,竟在此见到季兄。”

那贼寇很激动,刘季的剑也缓缓放了下来,表情复杂。

“田孟,居然是你!”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眼前的沧海君党羽,竟是在外黄与他同吃同住数月的游侠儿!

刘季当年声名不显,并不是张耳贵客,自然要跟别人挤在一起住。而眼前这个脸上带块疤的人,乃是齐地轻侠,名叫田孟,常吹嘘说他是田齐公族之后,祖上也是阔绰过的。田孟虽然穷,只有一柄破剑,但出手很大方,即便只剩下一文钱,也要掰成两半,分给刘季一起花,很对他胃口。

外黄陷落后,刘季跟张耳跑一边,其他人,则像今日沧海君党羽般,四散星逃,刘季已十二年没见过田孟了,谁料,居然在这撞见了他!故人再会之时,却是这番你死我活的光景。

刘季曾刮掉的大胡子,又长成了昔日模样,田季才能认出他来,毕竟是一个通铺上睡过的舍友,极为熟悉,而田孟吃了不少苦,形容枯槁,但他的声音,刘季太熟悉了。

“你为何会在这海东,在沧海君麾下?“

就算田孟不说,刘季也大概能猜出缘由,这田孟是齐国人,魏亡后,他肯定回到了齐地,但没几年,齐也亡了,田孟性格刚强,大概是不愿做亡国奴,便开始远走海外,或许追随过雍门司马和田横,最后又辗转来到沧海……

沧海君手下,不仅收容了大量六国遗民,甚至还有秦宫逃人呢。

但没想到,跑了十多年,却次次都回到当初,抱头鼠窜。

田孟简单说了自己的事,看向刘季的目光满是疑虑:“看你这打扮,莫非是做了秦卒?还是……”

他瞥见刘季头上的歪髻赤帻:“秦吏?”

刘季立刻苦笑道:“身不由己啊,我现在……是秦军中一个小小伍长。吾弟,老刘我是越混越回去了,当年还想做任侠,如今却被这苦日子打磨没了劲头,四十多岁,胡子都快发白,还要服役,为人驱使,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这口吾弟叫得亲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任侠好气的时候,田孟有些动容,却没发现,刘季在那唉声叹气,但手里的剑,却从未离开田孟身前!

远处响起呼喊声,寒暄到此结束,追兵随时会到,求生欲使得田孟猛地抬头道:“季兄,我知道你最讲义气,放了我罢!”

刘季讲义气,这是田孟一直以来的印象,和他一样,刘季也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任侠好气,尤其是外黄遭到围攻前,他当着张耳和一众轻侠面说的话,那一番慷慨陈词,田孟至今尤记!

“我素来敬重信陵君之名,听闻张君乃是信陵旧客,继公子之志,便从沛上至此,食于张君门下。虽然作为门客才数月,但大丈夫,当重然诺,守信义,如今门主有难,身为宾客,岂能弃之而去?”

“张君若要率众御秦寇,沛县刘季,愿追随之!虽死不悔!”

正是此言,使张耳门下众轻侠群起响应,在外黄打了一仗,虽然,输得很惨,和今天一样。

田孟不知道,老刘嘴上说得好听,可内心独白,却是杀个把秦卒,报答了张耳几个月的酒肉,便要跑路。“刘季好义”,成了这位流亡轻侠对外黄生活最后的记忆,田孟相信,信陵君能救危扶难,眼下,刘季也能放了他!

“这是自然。”

刘季忽然释然了,他不顾身后越来越近的呼喊,露出了笑,急促地说道:“你快些跑,我装作与你缠斗,被你踹倒闪了腰,追你不上!”

说着,刘季便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面容痛苦,若是不知,还真以为他受了伤。

“多谢季兄,大恩无以为报!”

田孟如蒙大赦,顾不得作揖道谢,连忙起身,朝山林跑去,只是方才被刘季击倒时崴到了脚,故一瘸一拐的。

但他才走出数步,就听到了隐约的弩机上弦声,还来不及反应,一支离弦而来的利剑,就射穿了他的脊背,直贯胸膛!

剧烈的冲击,使奔跑的田孟腾空而起,轰然翻倒在地,等他艰难地偏过头,却看到刘季正手持弩机,站立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大胡子还是大胡子,但那眼神不对,早已不是轻侠的豪爽义勇,反而染上了狠辣和世故。

田孟难以相信,刘季却冷静地再度将弩上弦,这次,他对准了田孟的头。

“你,为……为何……”

还不等田孟问完,刘季便再度扣动机括,一弩射穿了田孟的眼窝!

“刘季,快回来,谁让你跑的!”

身后是五百主、军法官的呼喊,他们果然得了黑夫命令,要看着刘季,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刘季却只悠然割下田孟的脑袋,回过头,将死不瞑目的故人首级高高举起,笑道:

“五百主,我这不是见贼人逃走,一时心急么,他可真能跑,差点叫他溜了!这头颅,可得给我记上!”

五百主和军法官骂归骂,却也没将刘季怎样,再度跨上马背时,刘季低头看了看田孟的头颅,叹了口气。

田孟已经受了伤,跑不远的,刘季若真放了他,等田孟被人捉住,很可能会将刘季出卖。

就算当场擒拿,事后田孟若说出刘季的往事,纵然此事黑夫早已知晓,但也对刘季没好处。

思前想后,放、留都有风险,还是亲手杀了最好。

死人,是不会乱嚼舌头的。

轻轻拍了拍挂在腰间的人头,刘季心中暗道:

“兄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我若是你,就该乘着犹豫之时,夺剑杀了我!”

义气?它能帮刘季改变处境么?它们早被置之于脑后,刘季现在关心的,是如何活下来。

田孟的面皮已经冰冷,血滴滴答答,落在刘季腿上,那只被射穿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刘季,仿佛在谴责他。

但刘季却熟视无睹,眼中反而露出了一丝残酷之色:

“没本事的人,在这世道不配活。”

“心软的人,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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