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四年二月,春风吹起,冰消雪融时,辽南率先迎来了第一批“海东商社”的商贾……
十三大贾性命金贵,自然是不会亲自出海冒险的,他们派遣自家的庶子、侄儿代劳,这群年轻人赶着时有时无的南风,乘坐自家的船,率先抵达了辽南港口“旅顺”,这里已经正式被划归胶东郡,作为一个独立的县。

据说辽东郡曾对此进行抗议,认为旅顺应归属辽东,理由是它在辽东,但朝廷对比了一下胶东、辽东派遣官员到旅顺的时间,胶东最快只需要2天,而辽东至少要20天……

此外,胶东每年能给朝廷提供的上计税金,是辽东的九倍!

就算不考虑郡守都是谁,光看税额,哪个郡在朝堂上说话更硬气,还用说么?

于是这场争执到此为止,整个辽南绵长的海岸,全部划归胶东,辽东只能委屈巴巴。

当商贾子弟们抵达旅顺时,这里已囤积了上千件附近夷人部族缴纳的皮毛:和巴人上缴井盐、丹砂、鸡羽一样,千奇百怪的实物,便是帝国治下蛮夷君长的税款,别指望他们能交得出自己都不够吃的粮食。

海东商社虽然号称“有钱一起赚”,可相互之间,还是会有竞争关系。比如旅顺这一千张貂皮,若是均分,利益就薄了,还容易产生争执不和。

十三家商贾从事行业的不同,有人专门卖丝,有人专门卖糖,但在回程的货物上,除了刀间对奴隶感兴趣外,大多数人,看中的无疑是皮货。黑夫便按照地域划分成十三处,各家通过“竞标”的方法,来争夺他们中意的地域,获得在那收购皮毛的专营权!

旅顺无疑是最抢手的,因为此地最近,一个来回只需五六天,可以节省大量运费,且当地蛮夷主动向官府上缴皮毛,你需要做的,只是将它们运回来,最为保险。

商贾们竞价很剧烈,最后,来自临淄的商贾庞氏,通过高价,取得了旅顺的皮毛收购权,按照比临淄市价稍低的价钱购买,至于加工成貂裘后,在中原能卖多少,就看庞氏自己的能耐了。

庞氏的船,载着千余张皮满意回程,其余船只,则只能继续向前。

……

抵达星罗棋布的岛屿时,数艘在旅顺卸下粮食的空船,离开了大部队,从船上到处都是的大网就能看出,他们的目标不在陆地,而在海中!

靠近岛屿时,海水从深蓝变为湛蓝,一个年轻人趴在船舷上,看着下方喊道:

“鱼,全是鱼!”

夜邑潘氏世代从事海鱼贸易,可这年头,只能在近海捕捞,齐人连续不断捕了几百年后,莱州湾近海渔场的鱼,个头和数量略有缩减,听闻辽南近海到处是渔场,反正钱也投进商社了,索性派子弟来看看。

果不其然,这片尚未有人涉足处女地,真的有数不清的鱼!浅海里的海鱼是那么稠密,以至于随便放下一个篮子,提上来就是满满一篮子的鱼!

只随便网了一下午,船舱里,甲板上,便全是海鱼了……

等数日后回到夜邑,除了满船腌着的咸鱼外,商贾之子如此向他父亲描述自己看到的场景:“架上一口釜,不等水烧热,夕飨的鱼就已经抓足了!”

……

因为囊中羞涩,未能竞标到好地域的济北商人范氏,目光却盯上了本不归胶东管辖的西安平,他们认为,辽东以东,那片茫无涯际又不明所以的荒野山林中,或许也潜藏着些许商机……

在西安平停船后,范氏的长子带着人,好好逛了逛这里的集市。

随着数千秦军入驻,西安平变热闹了很多,每逢集市日,除了辽东居民外,真番、扶余甚至是肃慎的蛮夷们,也会跑到这里赶集,用自己的山货,换取中原之物。

杂乱的摊位,到处是陌生的语言,叫叫嚷嚷,贸易基本上以物易物,双方将身上的东西摆出来,相互指指,摇头是不行,点头是可以,一计响亮的击掌是成交,然后各自带着自己满意的物品,喜滋滋地离去。

当然,也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这种捣乱分子,会迅速被巡逻的秦卒抓住。

除了到处被人举着叫卖的熊皮狼皮虎皮鹿皮,范氏长子还发现了许多菌菇,有他能叫出名的松茸,还有很多叫不出名的,那真番人为了证明能吃,竟然当场生嚼!所幸他没当场口吐白沫死去……

此外,还有鹿茸、麝香等名贵药材,在这却便宜得惊人,他还注意到,一个扶余人的摊位上,有一种根茎类的植物,其根须好似茴香根,颜色姜黄,却比茴香根更大些。

“这是何物?”

范氏长子让译者帮自己询问,扶余人正在那百无聊赖地雕着骨笛,见有人问津,叽里呱啦说了好一通。

“扶余人说,使二人同时登山,一含此物,一人不含,各走半日许,其不含者必大喘,含者气息如初。”

“真的假的?”

范氏长子将信将疑,译者说是真的,这东西熬汤喝,生津,回气。

既然便宜,范氏长子还是买了少许,回到船上后,有来过西安平的渔民笑他亏了,因为这东西啊……

“不止是扶余、真番、肃慎,在辽东,在朝鲜,满山都长,只要认识,一天能掘一大筐!”

“多就好,若能薄利多销,至少能回本。”

范氏长子长子也没当回事,他们家竞标争不过商社其他他,为了不亏本,只能从别人不屑经营的旮旯角里寻找生意了,只要是不认识的东西,都买了,带回胶东去试试!

他不曾想到,此物,后来成了紧随皮毛之后,海东又一抢手的货物:人参!

……

船队逆着洋流而行,抵达被秦军占据的朝鲜港津列口时,十三家里,只剩下了八九家。

商人与官府的不同之处,便是做事只趋利而行,既然已经加入商社,那便只能兄弟上山,各自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利益。

留在辽南寻找生意的人,看中的是那里距离胶东更近,而选择朝鲜的商贾们,则是看中了这里尚未被占领的市场!

胶东的船队靠岸后,头上扎着白色麻布条的朝鲜脚夫,便来帮忙卸货,当地的官员也来与商社贾人们接洽,按照黑夫的建议,将在列口搞一场“展销会”,商贾们将各家的货物展出,而来自朝鲜公室、甸主、男主的大大小小贵族,都会派人来参与,与商贾们洽谈,建立贸易关系。

官府不再包办细节,只提供一个接触平台,谁能和谁谈成生意,就看各自本事了。反正朝鲜与秦朝已经取消了边税,商人们只需要回到齐地,再将货物转卖时,给当地官府交一笔市税即可。

列口的“展销会”举行得如火如荼,整个区域规整干净,卖的也多是贵重的奢侈品,显然不是西安平那种小乡集市能比的。

商贾们都将各家拿手的货物陈列出来,或是精美的漆器,排列在华丽的木案上,或是做工精致的灯具,轻薄如蝉翅的丝绸,也有吃了一口就难以忘怀的红糖,然后,便摆着上国商人自信而骄傲的笑,等着冤大头上门……

周秦以来,中原的青铜、丝帛、漆器这些手工艺品,都已经臻于鼎盛,而齐地最早也是以女功、美器出名的,虽然现如今,已经竞争不过楚、宋、鲁之物,可放到朝鲜,还不得让这群玩了八百年单机的乡巴佬大开眼界!

朝鲜公子箕准受陈平相邀,也参加了这次“展销会”,不同于去年官府运来的东西,虽然规整,但尚有些粗糙。这次的货物,都是典型的齐国风格,更加让朝鲜人叹为观止,与之比较后,王险城的“宫廷器物”都自惭形秽,成了普通人的家什。

看到它们后,朝鲜的穷贵族们都在想,那些做工精致的漆陶角爵,若是能放在自己家里,在宴会上摆放,得多有面子啊!那些花纹漂亮的丝帛葛履,若能穿在自己姬妾姊妹身上,岂不是让人羡煞!

只可惜,商贾对朝鲜流通的贝壳币不感兴趣,要么用半两钱来买,要么是以物易物,最好是皮毛!

也有人指使奴仆讨价还价,但论这个,他们哪是这群精明商人的对手,反而被忽悠着,答应买更多的东西。

比拼朝鲜邑主钱势的时候到了,接下来,这些贵族便要拼命压榨治下的领民,迫使他们狩猎狐鹿,剥下皮毛,为自己换取那些奢靡精致之物。

而看到这一幕,箕准也一下子猛地想到,箕氏朝鲜八百年的财富国力,或许会在七八年间,被这群逐利而来的贪婪商贾榨干……

……

并不是所有商贾,在以朝鲜作为终点,琅琊商贾管宴虽然喜欢抱怨,却也有自己独到的经商眼光,他相中的,是朝鲜以南,距离琅琊最近的三韩!

到了五月之后,西南季风猛吹,从琅琊到成山角,再到三韩,不过数日行程。

除了距离外,还有一个值得考虑的因素,管通眺望前方,在他们之前十里开外,还有一支庞大的船队,船帆鼓鼓,旌旗招展。

那是公子扶苏的远征军,这五千武贲,在列口休整一个冬天后,坐着胶东郡尉任嚣的船,再度起航……

这次扶苏大军南行,依然是为了寻找沧海君歼之,但首先,他们要在沧海城以东,一条大河的入海口旁,后世名为“仁川”的地方,建立一个新据点!

建立一个城邑,肯定需要大量粮食、器具,如此一来,原本无利可图的三韩之地,或许也能捞到点油水。

“管子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同行越多的地方,钱越是难赚,可那些无人问津之处,或许却有别人未发现的大利!”

“侄儿!”

管通正遐想时,却又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偏头一看,却发现,有数艘船,也紧紧跟着他们!

竟是唯一一位亲自来到海东的大贾,隶妾商人,刀间!

“刀叔父,你这是……”

管通有些不解地看着与自家齐头并进的大船,他不应该留在朝鲜么?难道说……

船头的刀间却一笑,指着身后簇拥的女奴大声道:“侄儿,海上风大天冷,可要送你几人暖床?”

管通面色一僵,勉强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却满是不齿!

“这种挣钱之法,也亏他想得出来……”

不仅可以挣蛮夷的钱,也可以挣官府的钱!这便是刀间的打算!他可是拉了两船训练过的女奴,一路“犒劳”各地秦军,只需要她们两腿一张,便能将这群久居异域士卒的赏赐钱帛,全都给挣了!

管通却忘了,发明“女闾”这一行业的,恰恰是他老祖宗管仲啊!

另一艘船上,刀间对管通的鄙夷,却熟视无睹。

“其余人皆对此不齿,但于吾等商贾而言……”

刀间坦然一笑:“有需便有求,逐利之人,譬如蚊蝇逐臭,哪还管什么脏不脏!彼辈贱价收购皮毛,诱使朝鲜邑主大买奢靡之物,使其领民饱受压榨,最后只能将自己卖于秦人为奴,也不见得干净!”

……

“我门给海东带去的,不仅有文明,恐怕也有长久的灾祸。”

胶东郡青岛,黑夫夜间睡不着时,离开了宅院,在海边缓缓步行,思及此时此刻,海东商社的十三商贾,已到了对岸,开始他们的逐臭之旅了。

但他没有为此悲天悯人,唉声叹气,而是笑着背诵了一段话,语气虔诚,比对待秦始皇的诏令还要虔诚……

“自从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与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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