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燕地征召兵卒、民夫已妥善安置,明日,吾等便要离开蓟城(北京)。”
秦始皇三十三年四月初,满脸疲倦的扶苏听着老将杨端和的禀报,颔首道:“有劳老将军了,吾等此番远征,总算走了一半……”

没错,他们才走了一半的路,扶苏粗略估算了一下,从长安到蓟城,足足有两千多里,他和五千关中兵花了两个月走完,中间还加入了五千饭都不怎么吃得饱的赵地兵。三十里一舍,这已经符合秦军行军标准,也多亏扶苏的心肠硬了些,一路上没怜悯士卒,让其频繁休息。

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因为杨端和告诉扶苏,从蓟城到秦朝的东界,位于沛水(清川江)入海口的满番汉城,又是两千里地!

扶苏的目光在地图上从西看到东,如此漫长的征途,让他忧心忡忡。

困难有二,一是时间,二是饥饿。

这年头的东北地广人稀,若黑夫在,肯定会这么形容:“处处都是北大荒!”

据扶苏所知,接下来,大军将再无顺畅宽阔的驰道可走,道路会越来越狭窄难行,周遭人烟会越来越稀少,有时候甚至要翻山越岭,披荆斩棘才行,几个月枯燥的行军,兵卒也会陷入疲乏,行军速度会大打折扣。

杨端和给扶苏算了笔账,从蓟城走到满番汗,起码要三个月!等他们抵达朝鲜边界,已是七月份,到那时,距离秦始皇要求的“入冬前降服朝鲜,灭沧海君”,只剩下三个月不到了……

扶苏捏着拳头,抿着嘴,不知作何想,杨端和则在暗暗揣摩:“如此一看,陛下此番任将,根本不是轻松的镀金铺路,而像是设置的一道难题,逼着公子去做啊……”

时间只是困难之一,更麻烦的是,大军的辎重补给,将变得极度匮乏。

行军地图上,燕地六郡:上谷、广阳、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从西依次向东排开。

杨端和指着地图道:“公子,大军的食物,基本由沿途郡县供应。广阳郡富裕,督亢乃燕地最大的粮仓,蓟城则是北方都会,能让三军吃饱喝足。接下来半个月,途经渔阳、右北平,这两郡好歹是边塞重镇,军粮亦是不缺的,两郡守尉会安排数千民夫,送粮食到沿途亭驿等待。”

“可一旦离开碣石城,抵达辽西后……”

杨端和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他已经打听过那边的情形,进入辽西郡后,行军路线漫长,且沿途无郡府大城,县乡那点可怜巴巴的仓禀,根本不够大军人吃马嚼。所以,必须有数千民夫加入军队,从碣石开始跟随,人背马驼车载,携带能吃一个月的粮食,方能撑过辽西走廊,抵达辽西郡首府阳乐(锦州)。

“等吾等渡过辽水,进入辽东郡后,情况会变得更糟。”

这年头的辽东,真是个多民族聚集区,东胡、燕人、夫余、岛夷杂糅,且大多集中在辽河沿岸的平原上,其余地区,就没设置几个县。

扶苏也看过辽东的户口簿册,编户齐民仅有两万余户,十来万人,只相当于中原一个大县,却散布在千里之内。虽然那的百姓种着肥沃的黑土地,但生产工具落后,亩产极少,想就地征粮,也无粮可征。

杨端和说起一段往事:“当年秦灭燕后,燕王喜逃到辽东,大秦未能第一时间征灭之,就是因为路程太过遥远,大军补给无法跟上,因敌而食,也无法实施,这才拖了好几年,才由李信将军,率车骑精兵一鼓而下。”

所以,按照杨端和的设想,他们在辽东郡首府襄平城,吃最后一顿饱饭后,直到抵达满番汗前,都得省吃俭用了,整整八百里距离,沿途便只有四个小城邑,其余皆是荒野,补给线如此漫长,辽东存粮又那么稀少,难以为继。

杨端和预测道:“若我所料不差,大军在渡过马訾水(鸭绿江)后,便会断绝补给,成为孤悬异域的孤军,陷入无粮可继的危局中……”

“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扶苏无奈:“如此窘境,光是稳住三军,让他们不因饥饿逃亡溃散就不易,更何谈征伐?”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父皇给他出的这道题,真的很难啊。

若不想自己和两万军民饿死溃散,就得想方设法,解决补给问题。

杨端和道:“朝廷那边,倒是想了个主意。”

“既然从燕地陆路补给无法跟上,那就从海上,由齐地诸郡补给!”

话虽如此,但杨端和依然不看好这个计划,因为从海上补给,这是更古未闻的事!

扶苏颔首:“说是齐地,其实就是胶东吧。”

这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但落到实际,压力却全到了胶东的肩上……

据扶苏所知,去岁齐地诸田反叛,虽然被黑夫迅速平定,但临淄、济北仍遭到重创,春耕夏耘被耽误,不少县颗粒无收,再加上救济流离失所的战争难民,昔日满溢的粮仓变得空空如也。

放眼齐地,仓禀里还有能供给数万大军粮食的,就只有胶东郡了,这也是秦始皇帝任命黑夫为监军的原因。

扶苏看向东南方向,苦笑道:

“昔日在塞北,扶苏给尉将军做监军,忙没帮上多少,倒是给他添了许多麻烦。如今将监易换,我的性命,数万将士的性命,均系于尉郡守之手了!”

……

秦始皇三十三年四月中旬,滨海的腄县,俨然变成了胶东郡军政的中心,非但舟师屯驻于此,连郡守黑夫,也将他处理政务的地点搬到了这儿。

没办法,和过去几次作为将军不同,这次黑夫身为监军,化身后勤大队长,必须负责起大军的补给,而腄县的芝罘港,无疑是最合适的指挥中心。

“长公子的大军行军到何处了?”

黑夫高官是个大忙人,前脚才开完关于夏秋晒盐、金矿的干部动员大会,后脚便召来曹参,问他关于东征大军的联络和动向。

曹参在平定齐地之乱的战争里,有先登和斩田横之功,不但爵位升了两级,职务也从小小左史,变成了“兵曹掾”,相当于省人武部部长。虽然名义上隶属于郡尉,但如今黑夫当了监军,所以也要向其汇报军情。

曹参原本沛县小吏,名声不出县中,被黑夫看中后才飞黄腾达,宗族与有荣焉,更有机会领兵作战,他视黑夫为举主,自然尽心尽力,便禀报道:

他回到:“上次接到回复,说公子的大军在蓟城休整,眼下半个多月过去,大概已走到碣石,要进入辽西郡了……”

“这位公子接下来,恐怕要面临真正挑战了。”

黑夫对辽东辽西的状况,也有所了解,知道那边存粮不多,且补给线漫长。

曹参估算,大概在六月底,扶苏和他手下的两三万人,将渡过鸭绿江,这也意味着,断绝了从辽东陆路补给的可能,只能靠胶东从海上运输粮秣了……

可以这么说,这场仗的成败,关键不在远征军的阵前作战,而在于,来自胶东的补给粮秣能否持续跟上。

如此想着,黑夫下了命令:“让仓曹掾萧何来见我!”

专业人干专业事,黑夫觉得自己很幸运,历史上,因为运输后勤搞得好,拿了大汉功臣第一的萧何,就在他手下。

过去两年里,萧何在“郡祭酒”的职位上证明了他的能力,将胶东的教育事业搞得有声有色,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黑夫也不吝啬,论功行赏,给萧何升了官,做了仓曹掾,专门负责管理谷物,统筹辎重补给,正是历史上的老本行——不管刘邦在前面送了多少波,萧何都能续上。

黑夫很明白这场战争里自己的定位:做好监军,管好后勤,前线的事情与他无关,更不能抢了公子扶苏的风头,只需要在远征军出现危局时,拉一把。

如果说扶苏是C位,那黑夫就是辅助。

但萧何的事,也告诉黑夫一个道理,这亦是他打算在这场战争里扮演的角色:

“就算要给C位让人头,好辅助,照样能拿MV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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