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吁宋使了个眼色,让儿子阿达古将悲愤的阿莫仔拉出大屋。
因为秦人使者给瓯越带来的“礼物”,居然是两个用石灰腌制的头颅,此刻摆在大屋之中,面容尚未腐败。

译吁宋认得出开,这是当年和他血盟的桂国君长,莫那,也就是阿莫仔的特波(父亲),还有一人,较为年轻,则是阿莫仔的哥大(大哥)。

隔着门和墙,译吁宋仍能听到那孩子的哭声。越人相信,被砍了头的人,灵魂是过不了彩虹桥,不能回到祖灵身边的,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最残酷的死法。

他将目光从死人头颅上移开,看向用上好布料衣裳包裹住身体,脚上还踩着鞋履的秦吏。

此人一路进入聚落时,都是趾高气扬,被都老们邀请进大屋议事,还皱着眉看了半天,似乎不满意在这么“简陋”的建筑里受接待。此刻东看西看,瞧着瓯越人的光脚、纹身,满脸轻蔑,还不时用秦言向矮小的越人译者说着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译吁宋指着那两枚人头问译者,他是曾随商贾来过瓯越的扬越人,虽然都是越人,但与岭南十二部并非同祖,只是言语相近罢了。

译者知道译吁宋的勇猛,倒不敢高傲,连忙道:“上吏说,桂国君长已向大秦献上土地、人民,置为苍梧县,却背叛大秦。如今他已经被正法,但桂国残部逃到瓯越来,长沙郡守希望,瓯越能将他们归还给大秦,否则的话……”

秦吏严肃起来,八字胡下的嘴唇一张一合,言语听上去十分犀利,译者只能照着说:“上吏说,否则的话,这二人,便是瓯越君长的下场!”

此言一出,大屋内的几位头戴翎羽冠的“都老”面面相觑,开始议论起来。

在瓯越,君长虽然世袭,但平日事务,皆由都老来管,因为他们不仅是长者,还是巫师,负责与祖灵、神明沟通。

对北方强大的秦朝,都老们也有耳闻,面对秦吏的威胁,他们是有些担忧的。

那秦吏见状,又开始说话了。

译者继续转述道:“大秦的皇帝陛下,像是太阳,普照四方,舟楫所至,莫不服从。”

“桂国妄图反叛,已经被灭族,希望瓯越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交出逃人!否则,下次来瓯越要人的,就是军队了!他们会像野象群踏平茅屋一般,毁掉瓯越!”

威胁掷地有声,胆小怕事的都老们面色苍白,他们当初本就不愿意接纳桂国残部,眼下既然强秦来要人,还是交出去为妙,免得部落受到牵连。

但就在这时候,忍耐许久的译吁宋却开口了。

“这么重要的事,不去问问祖灵么?”

……

“你放心,我特波一定会保护你们。”

阿达古安慰着刚认识的好兄弟,眼下的情形,就像是小鹿跑进牛圈里,而恶狼紧跟着它的脚步,来到圈外徘徊。

“复仇。”

阿莫仔眼睛血红:“他们杀了我特波和哥大,我一定要复仇!”

就在这时,大屋的门开了!

大屋是圆形的干栏式建筑,是瓯越部落议事的地方,译吁宋最先走出来,赤着脚,身上却披上了白色的苎麻布,只有重要仪式,他才会这么穿,三名都老跟在后面,低声劝着什么。

紧随其后的,是每一次迈步,都透着大国使者高傲的秦吏,旁边是点头哈腰的译者。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阿莫仔摸着腰间的石刀就要冲上去,却被瓯越的族人拦住。

阿莫仔气得大叫:“瓯越的君长,十二国最勇敢的武士,也变成胆小鬼了么?”

“特波,这……”

阿达古揍了他一拳让他别乱叫,正要说话,译吁宋却也不生气,只是让儿子过来,盯着秦吏带来的兵卒、商贾,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而后便带着秦吏,穿过聚落。

纹面的女人停下舂米,探出头来。刚刚归来的猎手,一边给野猪刮毛,一边冷冷看着秦人使者。光着身子的孩童也三三两两,充满敌意地看着这群外来的不速之客,朝他们吐口水。

译吁宋带他们去往的方向,是瓯越人的圣地,位于聚落背后的深谷,译吁宋说,必须当面向祖灵请示,请秦吏旁观等待。

山谷除了一面朝向聚落外,其他三面,要么是峭壁耸立,要么是原始森林,满眼皆是孪根倒挂的千年古树、痴缠难断的悠长藤葛和湿滑碧翠的苔藓。

那秦吏才靠近谷口,就猛地看到,有数十上百个水牛头骨悬挂在岩壁的上上下下,有的已经完全变成了白骨,有的还在慢慢腐烂,发出怪异的臭味。

秦吏捏着鼻子,不太想进谷中,但这时候已经由不得他了,瓯越人忽然变得粗暴起来,连推带攮,将他和译者往里赶。

三名都老本欲阻止,却被只听译吁宋话的猎手们拦下。

“译吁宋,你会给瓯越带来灾难!”

都老们在谷口大喊。

译吁宋转过身,面容变得严肃。

“译吁宋绝不会出卖朋友,更不想让族人做奴隶。”

他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而且我觉得,祖灵会喜欢这新祭品!”

……

入谷之后,两侧的木桩上依然钉着头骨,但却不再是牛头,而是……人头!一路望去,白森森的,竟有上百之多!

秦吏努力镇定,越人译者则战战兢兢,他虽然是岭北的扬越人,但也听说过岭南的风俗。

越往南的地方,越是野蛮。

“南越人认为,通过猎头,死者的力量和勇气会被吸收进自己的体内,使自己获得更强大的力量。瓯越虽然不像南越那么热衷血祭,但也会时不时猎头祭田神。”

地方到了,译吁宋摸着腰间的石刀,凝视石壁上,瓯越战士猎头祭祀的粗犷壁画,话语冰冷。

他也是沾过血,猎过头的战士,瓯越的猎首的时间,一般都是每年的谷物播种或收获时节,或者是在作物歉收的时候,砍敌对部落的头,或者那些不经允许,闯入猎场的外来人头颅。

在下种前,把种子拿到祭人头的地方去祭过,并掺上一些祭人头的灰土,相信这样可以保佑谷子长得好。猎回人头后,往往插在屋外的竹竿上,人头下面放一箩火炭,让人头的血滴在炭上,然后将炭灰分给全村各户,撒播于田中。

播种季节过后,则会将人头统一拿到这来,置于木柱顶端,供奉给祖灵。

“瓯越用上百颗人头献祭给祖灵,如今,你却想用两个人头来吓唬我?”

译吁宋露出了轻蔑的笑,举起了双手。

“祖灵、蛙神,这个秦人,不经允许,闯入瓯人的聚落,还当着我的面,要带走吃过我家稻谷和盐巴的客人,最后,还用奴役和死亡来威胁瓯人!”

“旱季即将结束,青蛙要产卵,树木要发芽,种谷子的日子,也要到了!他,就是最好的祭品!”

族人按住那秦吏,扯掉他的冠带,露出脖颈上的白皙皮肤,按在地上,而译吁宋,则抽出了青铜剑,步步逼近。

那秦吏没有吓破胆,依然在不断张口说着什么。

译吁宋问贴在岩壁边瑟瑟发抖的扬越译者:“他在求饶么?”

“不是求饶……”

译者结结巴巴地说道:“他说,大秦的疆土,比一百个瓯越加起来都大,大秦兵多将广,大军所到之处,地动山摇,数量之庞大,能饮尽瓯越的河流。就算杀了他,皇帝陛下和郡守,也会为他报仇,踏平瓯越,毁掉你们的祭祖之地,砍掉你和你儿子的头,将所有人变成隶臣妾……”

译吁宋的剑锋停在秦吏脖颈上方,他似乎在犹豫,似乎在迟疑。

越人译者用哀求的口气道:“西瓯君,秦人杀不得,你会给西瓯,给岭南所有越人带来灾难!”

“水牛不敢顶撞老虎,老虎就不吃牛么?”

“水牛献出同伴让虎充饥,就能保一生平安吗?”

战争就在家门口,爆发是迟早的事,与其卑躬屈膝,不如早做准备,早点让越人下定决心。

译吁宋连续两个反问,随即高高举起了剑。

他的声音,让拎着秦人兵卒人头,赶来的阿达古、阿莫仔热血沸腾。

“就算秦人的兵卒比森林的树叶还要繁密!比漓溪里的石头还要多!但我反抗的决心,比十万大山还要坚定!!”

译吁宋的剑,重重斩了下去!

……

秦始皇三十三年,仲春之月(二月),亲自巡视“农学”回到宫中后,秦始皇收到了来自长沙郡的急报!

这已经是两个月来,第三份奏疏了。

最早的奏疏,是苍梧县越人部落受西瓯怂恿,叛乱。

但屠睢还是有些本事的,叛乱平定得很快,第二份奏疏变成了“叛乱已定,叛酋枭首”。美中不足的是,有少部分部众逃到了西瓯去,屠睢已经派合适人选,过去迫之以威动之以利,力图让西瓯将逃人交还,这第三份奏疏,应该就是说这件事的。

但秦始皇开封读毕后,才发现果然如此,但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西瓯君拒绝交还叛部逃人,竟杀秦行人、兵卒五人,斩其首,独释译者、商贾归,载尸而返!”

啪嗒,奏疏被合上,皇帝陛下的眼睛,眯了起来,怒意在眸子里流动。

“小小蛮越,也敢不敬大国?既然越人想要战争,那朕,就给他们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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