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秦始皇早已结束了在南昌的短暂巡视,浩浩荡荡的随驾队伍往衡山郡而去。送走了皇帝,豫章郡百官群僚也总算能松口气,郡守给紧张多日的众人放了假,休沐一日。
而南昌县令利咸家,便在这休沐日摆起了筵席,还让儿子利仓一早就去门边守着。

利仓早不再是许多年前黑夫去利咸家拜访时脏乎乎小娃儿,十三四岁的弱冠少年,俨然是一位有教养的吏子,只是他葛布衣,皂色裳,虽然得体,但着实有些简朴,看不出是县令的儿子。

等了不多时,有一辆装饰不菲的马车停在利宅门口,一个头上戴着板冠的中年人踩着奴仆脊背下了车,他长得很瘦,胡须稀疏,但衣裳却格外宽大,显得有些滑稽——像是瘦猴子穿着人的衣服。

“季叔父。”

利仓却不敢怠慢,上前几步作揖,此人正是豫章郡的“督邮曹掾”季婴。

督邮曹掾是去年皇帝采纳胶东郡守黑夫建议后,在郡上新设的职位,用来管辖全郡邮、驿系统。

豫章乃新郡,只有八个县,设了8个邮佐,每名邮佐下面,管着12个邮人,这也就意味着,一个乡要靠三个不到的邮人维持官府的文书消息往来。此外,督邮曹掾还要对驿站、道路进行管理,职权不可谓不重,只是秩禄较低,仅是三百石吏。

季婴十年前就从邮人做起,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只是以他的爵位,做一郡曹掾稍嫌不足,最后在利咸的举荐和郡尉殷通准许下,才得到此任。

利仓曾经听母亲跟父亲抱怨过,说这季婴好色,平日里行为也不太检点,常口不择言,万一犯了事,连累了他这举主,那该如何是好?

利仓当时想回避,但父亲叫住了他,或许是觉得他年纪不小,有些事也该知道,便当着他的面,对母亲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吾等安陆乡党,最大的举主,乃是尉君,尉君在,季婴等辈纵有小过失,只要不犯大错,谁敢将吾等怎样?尉君不在,就算像小陶那样兢兢业业,勤勉为吏,也免不了失势。”

用父亲的比喻来说,安陆众人,是一棵树上的猢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下“尉君”远在千里之外,不可能事事护着他们,众人就得在底下抱团,让豫章郡守、尉不得不依仗他们来治郡。

眼下豫章郡的主要居民,大概是南郡移民、楚人、越人各占三成。郡守、尉、丞、监是中原调来的,地方官吏则以南郡人为主,基本都是当年随黑夫南征豫章的军吏,落户当地,生根发芽。

在这莽荒的南疆,下面屯田的军民,对旧长官的信任,要远胜于新来的封疆大吏。

于是乎,昔日南郡安陆的泥腿子穷少年,十年后摇身一变,成了豫章的地头蛇……

这群人里,南昌令利咸是主事者,番阳尉东门豹是悍将,督邮季婴负责联络众人,上赣尉小陶是最可靠的一环。

总之,缺了谁都不行,所以,父亲两年前调任南昌县令后,每逢下面的“叔父”们来郡府办事,都要召集众人聚会。

而这“季婴叔父”,更是每次筵席上的常客,他好酒好色,说话也诙谐好听,此时见利仓等在门口,夸了一番少年俊朗后,又拿他说笑道:

“一早在此等候,莫不是在等你妇翁?”

利仓顿时有些害臊,他父亲两年前,和连续生了五个女儿的番阳县尉东门豹结了亲,东门家的长女许给了利仓,过几年便可成婚,季婴作为媒人,便老拿此事说笑。

说东门东门便到,不多时,有一着武贲服的虬髯大汉骑马而至,正是利仓的未来妇翁东门豹。

东门豹一跃下马,过来后二话不说,先在利仓肩膀上重重一拍,他那手跟熊掌一般沉重,利仓咬着牙才没倒。

但东门豹却皱起眉来,嫌弃利仓太过文质,今后如何斩首立功?

季婴笑着奚落道:“阿豹,如今天下太平,你从庐陵到番阳,都多少年没打仗了,养得腹大腰粗,又哪里轮得到汝婿?”

昔日在庐陵,还能剿剿山里的扬越,到了番阳,就只能抓贼了。

松闲已久后,东门豹的确比过去胖了不少,但他一横眉,瞪眼道:“虽无外战,但若楚地也像前不久的齐地那样,出了叛贼,亭长召吾等平乱,乃公仍提得起戟,冲得动阵,至于你季婴,便只能拉拉辎重了!”

亭长,是安陆旧部对“尉君”的私下称呼,只有他们四人能喊。

就这样,二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吵起嘴来。

这二人三十多岁年纪,却跟孩子一般,碰面没有不吵的时候,利仓也习惯了,让人进去通报父亲,自己则引着他们入了内院。

利咸也在中门等待,三人都是生死战友,也不必客套,嘻嘻哈哈一通,便相携入席了。

堂中已布下了酒席,因没请外人,所以只有三席。

客人来齐了,天还没黑,饭食不必着急,三人落座饮酒,说些闲话,利仓被父亲留下添酒。

笑话了一阵东门豹何肥若是,说了番阳县近况后,利咸开始说起今日邀二人来相聚的原因。

“我有两个消息。”

利咸看着季婴、东门豹笑道:“亭长平齐乱,立大功,已得爵大庶长,距离封侯,只差一步了!”

二人先是一愣,随即大喜,东门豹更是高兴得当场干了一盏酒,但随即又有些难过:“只可惜,北地打匈奴,齐地剿叛贼,这两场大仗,都与吾等无关,真是可惜,可惜!”

季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随即问利咸道:“共敖他……此番也立功了罢?”

虽然共敖也是很早就加入他们的袍泽,一起流过血冲过锋,但毕竟不是安陆人,私下里,安陆四人的小圈子还是将他视作后来者的。

但这厮不但作战勇敢,还固执直愣,尉君成婚时,他竟当场辞了南昌假尉的官,跑去为尉君驾迎亲副车。之后便以门客身份留在尉君身边,打匈奴、平齐乱,都没错过。听利咸说,还在平原津斩杀了叛军的“大将军”,名噪齐地。

利咸饮了口酒,淡淡地说道:“立功了,如今已是五大夫。”

“五大夫……”

东门豹有些怅然若失,他曾有夺旗之功,灭楚后,在黑夫一众属下里爵位最高,但这七八年来,却只升了一级,眼下不过是公大夫,共敖当年只是大夫,如今却窜到他上面去了。

小团体里,也有竞争和相互比较,这种被人后来居上的感觉不太好,更何况东门豹觉得,自己本事比共敖要强。

“如此说来,再见共敖时,吾等要向他行礼了?”

季婴干笑了几声,他也有类似的感觉,他们四人曾是“亭长”最信任的手下,最早追随。只恨朝廷有制度,官员上任,下吏不得跟随,除非是只做临时职务的门客。

共敖、陈平,便是钻了这破绽,才从北地跟到胶东的,那个小白脸陈平,据说也积功成了公大夫,只身入匈奴,离间匈奴单于父子的事,更是让人听了拍案叫绝!

那么多足以扬名天下的大事,东门豹、季婴他们却统统错过了。

当年季婴也去参加了亭长的婚事,当时怎么就没想起来辞官相随呢?

但未辞官也有未辞官的好处,豫章早几年确实很苦,天天开荒。可近年来,南昌已经户口滋生,随着蔗糖日益兴旺,最早种蔗的众人也狠狠赚了一笔——亭长家的糖坊,每年还会给他们一笔不菲的“分红”,这也是众人多年来衣食无忧,不需要鱼肉百姓,贪污受贿的原因。

季婴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但闻战则喜的东门豹却闷闷不乐,叹息道:

“十年前,亭长曾言,公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今亭长距封侯,只差一步,可吾等却还在原地踏步,真羞杀我也!”

一边说,还在不断往肚子里灌酒。

利咸去起身止住了他,将酒盅倒扣在桌上:“先别喝了。”

东门豹心中不快,酒劲上头,立刻拍案而起,额头青筋直冒:“好个利咸,乃公给你面子,许了你亲事,你却连酒也不舍得让我喝?”

声如雷霆,利仓吓了一跳,季婴上去劝架,利咸却早习惯了,抹去被东门豹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冷笑道:

“你且先清醒着,听完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我陪你一起醉!”

东门豹还是有气,胸膛起伏不停,一双拳头捏着,好像随时都会打利咸,但最后,他还是收了手,看了一眼利仓,嘟囔道:

“若非亭长走前说什么利咸年长稳重,让吾等以后多听你的,乃公才不与你饮酒!”

话虽如此,但还是气呼呼地坐下,等他冷静后,利咸才说道:

“前日,陛下离开南昌后,郡尉殷通找到我,说他已力劝陛下征百越,陛下意有所动,回咸阳后,将令群臣议论。”

“殷通希望,我能去信一封,劝亭长到时候出面,支持南征之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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