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乃岭南之物,此时已驰名中原,与白玉交相辉映,同为贵人宫廷所好,黑夫也不必解释,能听懂的自然听懂了。
昨日,吃过那顿“翡翠白玉汤”后,黑夫在即墨城大水井边新建的豆腐坊里,给秦始皇演示了历史穿越小说本本都写,已不必再水一遍的卤水点豆腐。

这是农家在胶东折腾半年的成果之一,原料菽便是大豆,乃是中原土产,历史悠久。而胶东种的更是比中原菽豆产量更高,四百年前管仲从山戎引入的“戎菽”,那是一次著名的外来物种引进,一起引入的还有“冬葱“。黑夫让农家在胶东做的事,其实与管仲也差不多,只是更精细和复杂。

加上在黑夫和墨家的推广下,在关中,石磨已是司空见惯之物,制备豆汁豆腐的一切条件都齐全了。剩下的,就只是黑夫通过一次“偶然”的事,为农家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那是秋天的事,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几个月过去,豆腐工艺已经被摸索得很成熟。

当然,制备豆腐的过程,引发没见过这场面的群臣一阵嗟叹是自然的。甚至有赵高的弟弟,郎官赵成怀疑这样做出来的东西有毒。

黑夫的回应,是当着他的面,喝了一碗洒糖的甜豆腐脑,一擦嘴,啥事都没有。赵成只得闭了嘴,最后不少大臣都试喝了点,有喜甜的有喜咸的,不一而足。

而今日,黑夫则邀请秦始皇来参观城外的农家菜圃,这片胶东欣欣向荣的“农业科技园”,被黑夫取名“大寨”,也不知是何缘故。

在大寨,农家的领袖许胜带着弟子拜见秦始皇,同时为他介绍起来:“小民敢言于陛下,一般的菜圃,从关中咸阳宫室,到边塞军营,所种多是这几样。”

许胜掰着手指,一一给皇帝数道:“葵、韭、薤(xiè野蒜)、葱、藿,此五菜者,可谓随处可见,其中,葵甘,韭酸,藿咸,薤苦,葱辛……”

至于其他的芥菜、芹菜等,多是地域性的,没有大范围普及。

“只是一旦进入晚秋……”

许胜指着一路来,光秃秃的菜圃摇头道:“五菜皆绝,唯独葵菜,六七月种者,季秋采摘,可用盐淹作菹腊菜。八九月种者,到孟春之月采摘,于是春寒料峭时,唯一能吃上的新鲜蔬菜,就是葵。可在胶东,天气寒冷,葵菜常不能越冬便冻死大半,秋天做下的葵菜菹腊,也吃不了几顿……”

因为葵菜的产量实在是太少了,对于北方漫长的冬天来说,杯水车薪啊。

葵菜尚且如此,其余蔬菜一旦入冬,也统统吃不上了。

随行群臣里,倒是没人问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来。秦朝秉承的是“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哪怕是子婴这样的宗室,也是在基层混过,尽管不清楚蔬菜的时令,也至少知晓,在漫长的冬天里,普通兵卒、百姓那乏味的食物:

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帝国的几百万户人家,数十万兵卒,每天就只能靠一点干巴巴的咸豆酱,来下难咽的粟饭。有的人家准备不足,酱也吃完了,就只能磕盐块下饭,最惨的是连盐都吃不起的人家,你能想象每天什么都不下,两顿淡寡米饭用冷水冲服的生活么……

这时候,不论是屯戍的兵卒还是百姓,肉是不敢想的,但哪怕来点蔬菜给他们改善下伙食,也是极大的奢侈了!

所以别小看菜篮子,它可是关乎民生的东西。一旦哪天你发现市场里的菜价涨了,百姓的日子,便不好过喽。

这时候,黑夫接过许胜的话,对秦始皇道:“但在胶东,经过农家不懈努力,却找到一种菜,四季皆与,比葵菜更耐寒,产量更大,且味道更好……”

秦始皇了然:“这便是朕前日所食的‘菘’?”

“正是菘菜!”

秦始皇吃惯了大鱼大肉,偶尔来一顿“翡翠白玉汤”倒也挺新鲜的。

而且说实话,在御厨的烹饪下,那壶汤味道很不错,豆腐滑嫩可口,青绿色的菘菜也挺好吃,就秦始皇的口味而言,比关中的莼菜、巴蜀的葵、芹等菜都要鲜美。

而御医陈无咎等择此菜品尝后,认为菘菜微寒味甘,具有养胃生津、清热解毒等功效,还劝秦始皇可以多吃……

这时候,众人正好走到一片菜地处,此处分别种着冬葵,还有菘菜。

昨夜才下过雪,已然积雪的地里,旁边的冬葵已经蔫了,但菘菜却依然完好,因为是八九月才种下的新菜,尚且稚嫩,其色泽呈淡青白色,上面盛着点未化的雪,却依然精神抖擞。

许胜笑道:“此物之所以得名为菘,乃是因为它凌冬不凋,四时长有,有松之操,与其他菜不同,经过霜后的菘,吃起来才特别鲜美。”

说着,一行人又到了菜地旁的屋舍,打开了地窖,里面储藏着一颗颗菘菜,虽然它的长相,与后世的大白菜还有不少区别:是散叶而非结球,体量也远不如一颗十多斤的大白菜。

但这已经是黑夫熟悉的一幕了,他去过北方农村,见过老百姓冬天屯白菜的景象。

同时许胜也嗟叹:“古人吃菘虽早,但昔日此菜只作野菜,百姓偶尔采食,以备荒年,幸好胶东郡守提醒,说曾见此菜寒冬依然完好,或可试种,吾等才寻来种下。不曾想,得到的牛肚菘,叶片厚大,成熟时色泽如翠玉,且味甘,啖之无滓,口味不亚于葵!”

虽然体型、口感还有待改善,但能不到一年时间,便能从几种野生的菘里选出较优品种,已经殊为不易了。

农家虽然是搞农圃的专业户,但却没有现代科学研究体系,他们只能用神农尝百草的办法,不断积累经验,在众多的植物里,小心翼翼找到无毒的食物图谱,再经过不断驯化和培育,优中选优,最终推广种植。

黑夫只能利用自己前世在农村老家的经验,随口提一些可能的点:比如将菘与芥菜混种,因为它们好像都是“十字花科”的,可以进行杂交,这样或能反复提升品质,希望有朝一日,能培育出后世的大白菜来吧……

黑夫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也不是为讨好皇帝的口味,更不为给达官贵人的餐桌上增加菜肴!

而是希望,在漫长的冬日里,在帝国各个寒冷的角落,只能嚼着干饭的黔首士卒,能吃上一碗可口的白菜汤,或者是百吃不厌的腌白菜……

孟子说,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这一点黑夫不敢保证,但至少,一些容易普及的新事物,一碗皇帝喝了也叫好的“翡翠白菜汤”,能为百姓泛善可陈的生活添一点滋味。

想到这,黑夫便为农家向秦始皇请功道:“陛下,臣听闻,古时民有疾,未知药石,神农氏始草木之滋,察其寒、温、平、热之性,辨其君、臣、佐、使之义,尝一日而遇七十毒,神而化之,遂作文书上以疗民众,而医道自此始矣。”

“今日农家许胜等亦尝百草,择菘菜而植之,将每次尝试培育的过程,也一一记于纸上,好让弟子效仿。他日若能使家家户户皆能食此菜,亦是一大善政!”

“的确是一道善政。”

秦始皇颔首,应黑夫之请,给许胜和农家弟子以封赏,赐爵赐地,但许胜的弟子们拜谢后,却又道:“陛下,老朽有一事欲禀!”

虽然许胜当年有拥护吕不韦,逃离关中的劣迹,但那是过去的事,秦始皇对他还算和善,颔首道:“但说无妨。”

许胜告罪,说起了一桩往事……

“陛下,昔日,孔子之徒樊迟请学稼。孔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孔子又曰,吾不如老圃。”

“樊迟出去后,孔子对其余弟子曰,小人哉,樊迟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若如是,则四方之民以襁褓负其子而至矣,何必亲自学稼?”

孔子认为他培养学生,不是为了让他们以后去种庄稼种菜,而是为了从政为官,为了做肉食者,只要做了官,一切事情就迎刃而解。

儒家也认为,在上位的人哪里需要学习种庄稼、种菜之类的知识?只要重视礼、义、信也就足够了!

总之,儒家的教育,从来就不是为了培养劳动者,而是为了培养劳心者。

但农家,却正好走了与他们完全相反的道路,甚至有传说:农家的创始人,就是孔子的弟子,那个被他鄙夷的“小人”樊迟!

这也难怪,农家曾经被孟子等儒家宗师鄙夷贬低得不行,连稷下学宫也挤不进去,只能在弱小的滕国谋出路,去遥远的秦国找机会……

许胜看了一眼黑夫,黑夫眼中满是鼓励。

黑夫告诉许胜,就像在《吕氏春秋》里的农家诸篇一样,他们应该把这一段“尝百草”的过程写下来,教授弟子,同时也要让天下人知道……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农圃之事并不是小人之道,而与儒家诗书礼乐一般,是关乎民生的大学问!”

这是许胜从未得到的鼓励,于是,他便鼓起勇气,请求秦始皇道:

“陛下,被儒士鄙夷的小人之道,却是我大秦的实用之学,此乃农家之大幸,也是天下之大幸。老朽敢请陛下,能让如樊迟一般,欲学于农圃的‘小人’,作为弟子,向吾等学之。学成后可为田官,为陛下向黔首传播节气农时,堆肥沤肥之术,以及推广菘菜等物……”

秦始皇和群臣都一愣,这时候,黑夫也立刻站出来,说道:

“没错,陛下,正如当日在临淄,论修书修史时,丞相所言。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公学中已有法令之学,然在此之外,也当设工农之学!使这些有用之学,使菘菜、豆腐,皆能传遍天下,泽被黔首!也让那些以古非今的人看看,神农做的事,大秦一样能做,且做的比古时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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