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这番“历史进化论”掷地有声,换了其他朝代,肯定被骂得狗血淋头,但在秦朝,却无人对他口诛笔伐。
王绾和博士们自身难保,只能干瞪眼。李斯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因为法家亦是此种观点,当年韩非献上《五蠹》之书,秦始皇读后大生知己之感,时隔多年,依然时常拿出来揣摩。

说到这,秦始皇也听明白了,黑夫的看法与李斯其实大体一致,都是倾向于“法今王”,对儒生和诸子动辄称道尧舜之治更是嗤之以鼻,同意该对这些人加以整治。

他们唯一的不同,在于处理这件事的手段……

李斯的手段简单直接,烧杀了事,黑夫则饶了点弯子,旁敲侧击。

却听黑夫继续道:“陛下,天下士人之所以认为今不如古,实在是读了错的史书,被歪曲的学识所误。右丞相欲使士人不再法古称颂三代,诽谤当朝,用意虽好,但光是收史、诗、书焚尽,只是治标不治本。”

意识形态这种东西,光推陈不出新,并没有什么用,士人不会自发向秦吏学律令,非得强迫教学才行。

“若要治本,还需由朝廷出面修史,补《秦记》之不足,一来让世人知道,诸夏同祖,宣告大秦乃继殷周之后的正统。”

“二来明史实,揭虚言,将六国史书里对秦的抹黑统统删去,让世人知道六王如何昏聩衰败,滥杀忠臣,秦如何以百战之师扫六国,诛暴乱!”

和讲究秉笔直书的齐史官不同,秦史官“篡改历史”也不是一两回的:《秦记》有个很糟糕的传统,只记录胜仗,败仗忌讳莫深。

“三来,则是要通过重修五帝、三代、夏殷商之史,告诉天下读书人,所谓的三代之治,不过是虚幻想象,真实的三代是怎样,周如何以封建而亡,秦又如何以郡县而兴!都要在史书上阐明!”

这是要为封建、郡县之争定性了,鼓吹封建复古者不在少数,那群人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但可以给三观还未定型的年轻士人洗脑。

“待一年半载后,史书修成,便发示天下,公学、私学弟子皆学之……如此,则一代人后,便无人再会法先王,以古非今了!”

秦朝史官的能耐黑夫清楚,可以说是全天下最差劲的,《秦记》十分潦草,对很多事的时间、经过语焉不详,也不指望他们能编一部能流传后世的巨著。黑夫想要的,只是简单的,薄薄的历史课本,能让读书人看懂,集众人之智,应该很快就能做出来。

而贯穿这本书的核心价值观,就是“世道必进,今胜于古”。说来好笑,这个道理两千多年后再提出来时,竟是严复翻译的《天演论》,被世人惊为天人。孰不知,商韩法家早就以此为共识,只是没说这般明白而已,之后秦后两千年的人,基本都以复古为政治追求。

图穷匕见,黑夫的目的呼之欲出,他不仅是要阻止焚书,让那些有科学潜力的学派逃过这场无妄之灾,为思想界保留一点种子,也要顺手给复古主义狠狠一刀!

史官文化是中国独特的传统,一个国家应该以史为鉴,但必须向前看,而不是活在恢复过去的迷梦中!黑夫以为,两千年间,不断的王朝兴灭,历史循环,走不出过去划定的圈子,也是这个国家的老毛病。

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此一来,就算后世仍有一个王莽,也再也搞不了复古改制了!”

……

“后生可畏啊!”

李斯惊讶黑夫之才,开始重新上下审视这个年轻人,心中是久久的赞叹——就像韩非的《孤愤》《五蠹》之书,让他佩服且嫉恨一般!

黑夫这次不再是和稀泥,他有一套逻辑缜密的治国之策,也不正面和李斯对抗,反而顺杆往上爬,提出的对策,是在胶东试行过的,效果不错,既能做到一舆论之效,还比李斯的手段温和,更易让人接受……

越是这样,李斯的忌惮就越深。

他发现,皇帝陷入了思索,今日之辩,自己已是岌岌可危,只能尽力去挽回败局!

于是李斯便道:“胶东郡守此策倒是新颖,但费时太长,恐怕要一二十年才能见成效。且朝廷发放的史书,只能让少数学室弟子看到,如何与那些居心叵测之士的摘抄流传,街谈巷语相抗?”

在李斯看来,书是思想的源头,但传播的主要途径,依然是民间言论。

六国史书编篡已久,像墨子这类大学问家,曾观百国春秋,将其部分抄录带出,流散民间。民间的小说家、倡优则在接触这些史书抄本后,将里面的故事选出来,讲述师旷、晏子、淳于髡的故事,再告诉民众。

同样,儒、墨也各有自己的书籍传承,他们捧着本《书》《诗》《春秋》《易》,就开始吹嘘三代之治,在民间有很深的基础。官府新编篡的史书,要与这些存在数百年的学识抗衡,实在不易。

黑夫却以为不然,就算旧的史书还有遗留,但对于普通老百姓,以及大多数士人来说,已经很难看到。只要官方能重视教育,从孩子抓起,往往统治者呈现给他们啥他们就看啥,教育啥他们就学啥。

但李斯却摇头:“胶东郡守僻居于北地、胶东,不清楚外面的情形,新的形势,已经在天下出现了!”

李斯开始向秦始皇汇报新的情况:“也是多亏了胶东郡守所制的麻纸,在中原梁、楚之地,制纸之法管控不严,已流入民间,临淄市面上,也有私制的纸问世。不少关东之士以纸轻便,抄录六国杂史及《诗》《书》于其上,再相互传抄。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已成野草蔓延之势,值此非常时刻,一一甄别已无济于事,非得以酷烈治之,彻底烧尽才行……”

“这么快!?”

黑夫倒是一惊,不过想想也是,距离他在咸阳制纸已过去五年,麻纸、皮纸的制作工艺已十分成熟,朝廷公文基本采用纸张,各郡也陆续建立造纸坊,最开始官府也没太重视,随着人员进出,工匠离去,工序便流入民间,被一些豪贵大族掌握,见卖纸有利可图,便私设工坊。

而中原士人之间往来走动,常带着书同行,车上拉着沉重的竹简,故有“学富五车”之说,换成纸书的话,不过半车即可。

除了轻便,纸张在书写上也有优势,这年头复制知识,只有抄书一个途径。抄书人大多是经济贫困的士人,依靠抄书维持生计。而雇主是一些官吏、学者。当文字载体是竹简时,抄书人要一枚枚竹简地抄,一旦有错,得用小刀削掉改正,最后再编成竹册,这个过程费时费力。

纸张就方便了,作为缣帛的替代品,让刀笔吏抄书人省了不少气力时间,结果麻纸在中原渐渐风靡。

如此一来,民间藏书多了何止数倍,这小小的蝴蝶效应,竟成了李斯焚书最大的阻碍。

黑夫心中好笑,这下真成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便道:“右丞相,如此一来,焚书的难度,岂不加了十倍?”

李斯针锋相对:“修史教于士人,取代异说的难度,岂止十倍,恐有百倍!”

黑夫等的就是这句话,哈哈笑道:“丞相勿忧,下吏有一策,能一举扭转这百倍之难!”

他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先恭恭敬敬地走过去,双手奉于李斯过目。

李斯拿过来一瞧,却是一篇叶腾当年在南郡颁布的《为吏之道》,横看竖看,除了笔法、字体太过整齐,有些说不出来的怪诞外,并无奇特之处啊。

他皱起眉,将这纸递给一旁的廷尉叶腾。

叶腾看了一眼,也不明所以,咳嗽一声问道:“黑夫,你这是何意?在消遣丞相与我么?”

“岂敢……请丞相再看这张纸。”

第二张纸递了过来,李斯看了一眼,竟然还是《为吏之道》,一样的开篇,不免有些不耐烦。

但电光火石间,他发现了异样之处!

“这两篇文章,不仅内容、字迹相同,且每个字的大小、间隔,甚至连某个错字,都一模一样!”

李斯深韵书法之道,他清楚,虽然每个人有独特的笔迹,但要将一个字写得分毫不差,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几乎不可能!

一字尚且不能,何况百字?李斯思索时,两张纸已传到秦始皇手中,两相对比后,证明不是李斯眼花,这上面的字句,的确完全一致。

但秦始皇也瞧不出缘由,一拂袖:“休要卖关子,有何玄虚,速速说来!”

“唯!”

黑夫正要揭开了谜题,李斯却已经想明白了。

他喃喃道:“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两张纸上的字,并不是人写的,而是以木刻阳文,印于其上!”

“丞相说的没错,正是印上去的。”

“印上去的?”众人恍然大悟,难怪字的形状有些古怪,可一般的印章,只能印几个字,这可是一整篇啊……

黑夫没有解释如何做到,先反问老丈人道:“敢问廷尉,铜铁之兵与木石之兵相击,孰胜?”

叶腾回道:“当然是铜铁之兵胜。”

黑夫笑道:“然也,诸侯史书即便流散民间,大多数是木牍竹卷,虽然近来有纸书出现,但终究要靠人手抄录,一天能写千字已是不易。”

“但近来,胶东工匠做出了一器械!先令工匠刻出阳文模板,将整本书的字句刻在木板上。一旦刻成,只需两人,纸墨足够,出书速度,能达到手写的一百倍,一天能印书百本,达百万言之多,远超刀笔吏手写之速!”

黑夫朝秦始皇作揖:“臣称此术为印刷,雕版印刷!今献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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