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赵政……”
梦中,那个让秦王政厌烦的称谓再度响起。

秦王政出生的那年,正值邯郸之围,秦军日夜攻邯郸不止,与此同时,赵人也围在他降生的屋舍外整整三层。

据母后说,那些赵人啊,带着长平之战四十万赵人丧命的仇恨,叫嚷着要将他这个秦国恶种分食了!

若非母家是赵国豪门,拼命庇护,秦王政决计活不到长大。也为了让他能在邯郸顺利活下来,母家带着讨好赵国王室的意思,擅自为他取了一个名。

“昔日秦赵同源,均祖蜚廉。秦之高祖恶来者,蜚廉子也,蚤死,有子曰女防。女防生旁皋,旁皋生太几,太几生大骆,大骆生非子,为周室牧马,位卑贱……故以大宗造父之宠,恶来诸子孙皆蒙赵城,为赵氏。今秦有孙政,生于赵邯郸,亦当为赵氏,称赵政……”

许多年以后,秦王政询问过少宗伯,才知道,这是老掉牙的旧事了。

少宗伯对他说:“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故姓千万年而不变,氏一再传而可变,岂有数百年固守之理?”

的确,数百年前,秦国的祖先在殷商灭亡后身份卑微,作为牧马附庸,因为与赵造父同宗,便也一起用赵氏、赵城来自我标榜。

但时过境迁,从非子被周孝王赏识,分土为附庸,邑之秦,号“秦嬴”开始,秦国的祖先,便开始抛弃赵氏,以秦为氏了。秦侯、秦仲,无数先祖的名讳皆是明证。到了秦襄公列为诸侯,更遵循“诸侯国国君以国为氏”的原则,亦有有会盟誓书为证。

至于赵氏?且不说秦的地位已远超过赵,从春秋晋国执政赵宣子背信弃义发动令狐之战起,秦赵已成敌人,到了近百年来,更是不死不休的仇雠,秦国王室,岂会再以赵为氏?

所以秦王政一直视“赵政”之名为奇耻大辱!

少时在邯郸,那些赵国公子王孙为了羞辱他,强迫他穿上牧童的装扮,为他们赶马。那一声声的“赵政”还有“西方牧犊儿”的蔑称着实刺耳。

待他长到八岁,终于脱离邯郸苦海,脱下赵国服饰,穿上朱玄相间的秦衣,回到从未涉足过的祖国时,也总算摆脱了这个称谓……

但就像他花了十多年时间也难以习惯咸阳的水土,嫌弃咸阳宫狭小一般,秦王也不喜欢“秦政”之称。

于是等他继位为王后,在祭拜宗庙时,他便发出了令大宗伯、少宗伯惊讶的豪言。

“天子无氏!”

周室已亡,九州无主,但年仅十三的秦王政,却早早立下了一个大志。

这不仅是他的野心,也是从秦孝公起,历代秦国先君的愿望!

“一统天下!”

从那之后,秦王就极少再被人称名讳了,更别提“赵政”。

最后一次被人这么叫,是什么时候?

是嫪毐被杀前,歇斯底里的嚎叫?

是儿时在邯郸唯一的朋友燕太子丹入咸阳为质子时,得知他要扫灭六国的大志时,在恐惧愤怒间脱口而出的骂言?

还是母后临终前,带着对他囊扑杀死两个同母弟的恨意,说出的那声:“赵政,你个天杀的!”

今夜,那些死去的鬼魂又回来了,吕不韦、母后、嫪毐、燕太子丹、樊於期、成蹻、昌平君。

他们满脸是血,飞舞在半空,一声声地喊着“赵政,赵政”,纠缠不已。

秦王政却没丝毫的害怕,这些辜负他背叛他的人,不值得恐惧。

他是天子,把持太阿,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眼下,只需要轻轻一挥袖,亡灵们便魂飞魄散!

少顷,秦王龙目微张,呼吸平静,定定地看着富丽堂皇的宫室顶部。

不用向左右看,他也知道,硕大的榻上,除自己外,空无一人。

秦王有很多女人,韩女、赵女、楚女、魏女、燕女、齐女,甚至还有异域来的胡姬,越姬。其数量成百?上千?近万?他自己也数不清楚,但都只是临幸了事,除了已经死去的胡七子外,他对嫔妃们,既没有真情实意,也从不留在任何一女的床帏过夜。

她们,只是为他诞下子嗣的工具,什么两情相悦,他从不相信,母后在三个男人间的长袖善舞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难以磨灭。

这种对女人,或者说对任何人深深的不信任感,甚至促使他令人筑天桥将咸阳宫的许多宫殿连起来。并命令所有的宫殿,无论自己来或者不来,每天都是古乐声鸣,所以除了日夜不离君侧的中车府令赵高外,根本无人知晓,秦王到底会在哪个宫殿留宿。

但秦王有一个习惯,却是人尽皆知的,那就是他每天鸡鸣便起,在宫人侍候下穿戴整齐,一边看着一早新送来的奏疏,一边匆匆吃过朝食后,便让人将少宗伯召来。

这时候,天才蒙蒙亮。

少宗伯又称“小宗伯”,是大宗伯的副官,管理宗室祭祀的官员,掌宗庙昭穆之礼。不过少宗伯一点不年少,反而是个垂垂老朽,拄着鸠杖,在空阔的宫室里走得颤颤巍巍。

他亦是王室公族,据说与秦王政的祖父秦孝文王同辈,所以秦王一直对他敬重有加。

也只有他,得了秦王允许,不称“大王、陛下”而呼之为“秦王政!”

而且是每天早起,都要喊一遍!

“秦王政,你忘了秦国历代先君一统天下的大愿了么!?”每天这个时候,隔着十余步,少宗伯嘶哑的声音,都会传到秦王耳中。

仿若许多年前,夫差令人立于门前,每逢他出入,便高喊:“夫差!尔而忘句践杀汝父乎?”一般。

秦王这时候亦会肃然作揖回答。

“政,一日也不敢忘!”

但今天,少宗伯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拄着鸠杖高呼,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到秦王面前,朝他行了极重的稽首之礼。

“齐王已于上月入朝,至此,六国已灭,大王终于实现了秦国历代先君一统天下的大愿,老臣的职责,也尽到头了……”

他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穆公、献公、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若见到今日之景,定能心生宽慰!”

是啊,秦王心中也长舒了一口气,继六代余烈,奋武十余年,终于扫平六国,天下归一,他的大志,终于实现了!

但这就是尽头了么?秦王以为还不够,六王相继入朝,或被杀,或被迁,但他始终无法感到身为胜利者的享受。

尤其是自己“王”的名号,已经略显小器了。

秦王是个喜欢推翻传统的人,于是他便对少宗伯道:“寡人昔日曾与少宗伯谈及墨家、名家的名实之辩。少宗伯对我说,名家墨者均落入名实的诡辩里去了,归根结底,名者,实之宾也,大实必以大名配之,方能名正言顺,可是如此?”

少宗伯称是,秦王继续道:“春秋以来,诸侯混战,卿大夫僭越夺位,故奇辞起,名实乱,如今天下归一,亦当重正名实,而正名之举,当由寡人始!”

言罢,秦王看向已入内待召的郎官、近臣:“赵高何在?为寡人草诏!”

中车府令赵高可是文武全才,不仅驾得一手好马车,书法也堪称一绝。他立刻上前,在案上摊开帛书,将笔蘸满天下间最好的墨,按照秦王的口谕,用天下前三甲的书法小篆,写下诏书。

“异日韩王纳地效玺,请为藩臣,已而倍约,与赵、魏合从畔秦,故兴兵诛之,虏其王。”

“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赵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故举兵击灭之。”

“魏王始约服入秦,已而与韩、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

“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遂定其荆地。”

“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兵吏诛,灭其国。”

“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

先是一番对秦灭六国理由、过程的追述后,秦王略一停顿,思索片刻后,终于开始了正文: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

“古人云,名者,实之宾也!今寡人已贵为天子,宾九州,制六合,王号已不足尊也。故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後世。今令丞相、御史大夫,及诸议郎共议帝号!”

是的,就像他活着的时候,决不愿被人称为,更不可能自称“赵政”一般,这结束乱世,一天下的大功业,九州万里的广袤疆土,也需要更伟大的名号来衬托!

然后,传之万世!

……

秦王政二十六年仲春二月,这份令群臣“议帝号”的诏书,在咸阳城朝野掀起了轩然大波。

丞相隗状、王绾,御史大夫冯去疾等人首当其冲,廷尉李斯也纠集幕僚,整天开会商谈此事。

而这份诏书的副本,也发到了咸阳宫外的郎中令官署,由郎官们传阅,最后,终于传到了一个面色黝黑的新任六百石议郎案头……

黑夫瞪着诏书副本上漂亮的小篆,暗道:“不曾想,我上任才第二天,竟就碰上了这件事!”

一份试卷发下来,当所有人都在苦思冥想,在揣测推敲时,你却已经知道正确答案,这时候,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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