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晚,风波阵阵的彭蠡泽中,停泊着十余艘船只,在赵佗的命令下,他们没有击鼓吹号,更未升起战旗,而是收拢风帆,悄悄地藏身于夜幕中。
站在摇晃不安的船沿,眺望数里外有隐隐火光的彭泽邑,赵佗面色有些难看。

赵佗现在身体十分虚弱,那碗与黑夫、吴芮同喝的鸡血酒,差点要了他的命,启程返回的第一天,他便感觉到腹中一阵剧痛,然后就是上吐下泻……

“会不会是越人在鸡血酒中投了蛊?”赵佗的手下们十分担忧。

在中原人眼里,越人是生活在南方水泽山林的野蛮人,崇尚巫鬼,甚至豢养蛇虫为蛊,用来毒害他人,故此时见赵佗身体不适,顿时紧张兮兮。

赵佗则以为,那碗鸡血酒是黑夫手下人制作的,越人没机会投毒,大概是喝了生血让肠胃不适。

就在这时候,他们收到了从彭泽走水路发来的急报:番阳君以奇兵攻彭泽!

让人将此情况速速送去给黑夫司马,赵佗也命令船队挂满风帆,全员划桨,疾速返航!

“五百主不在此等待司马的命令?”手下有些犹豫。

赵佗身体虽然虚弱,剑都拎不起来,头脑却很清楚。

“彭泽告急,城破或在旦夕之间,而消息送去司马处,恐要两日,再返回此处又要两日,我若在此空待,彭泽已破矣!不如速返,探查得详细敌情,再做打算,届时重新回来接应司马,也来得及。”

打发手下各回其船后,赵佗暗暗想道:“司马不嫌赵佗职爵低微,与我拜为兄弟,这是赵佗莫大荣耀。但我见其属下共敖、东门豹等人颇有不服之色,这正是我证明自己的机会!岂能放过?”

于是,在全速行驶下,一行人在十二月初三这天傍晚,便抵达了彭泽邑旁的湖面,远远看见彭泽码头又被烧了,且沿岸还有百余楚人戒备,随时监视着湖上动静。

于是赵佗命令手下,继续向前行驶,藏身于北岸小孤山附近。

赵佗手下的屯长,其实也就是船长纷纷来到楼船处向他汇报在船上看到的敌情。

“码头被烧了,但城池尚未陷落,依然挂着秦军的黑旗。”

“楚人比料想的多,约有千人,打着番阳君的旗帜,占了彭泽城南的里闾为营寨,围住了城池两角,眼下营火正旺。”

“岸边有三百人防守,可能是怕大军从水路赶回。”

“五百主,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众人都看着赵佗,按照他们的想法,探查敌情后,速速返回黑夫处,接应大军赶过来才是稳妥的办法。

“司马得知彭泽遇袭,恐怕会放弃攻打番阳,返回彭蠡则南岸了。”

赵佗思索后却摇了摇头:“以我对司马的了解,他绝不会半途而废!”

赵佗也读过点兵书,他明白,南下的大军,就像是蓄满力量的弓弩,不得不发,此时收回来,不但会让士气受损,大张旗鼓与干越人的结盟,也成了一场笑话。

所以黑夫不太可能回来,解彭泽之围,还得靠赵佗他们。

他露出了笑:“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

“番阳君自以为出奇兵让司马进退两难,但吾等,又何尝不是一支奇兵呢?”

“吾等?”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自信。

“吾等只是楼船之士啊,在水上还能驰骋一时,到了岸上却不占优。”

赵佗却有自己的想法,他严肃下来,看着众人,掷地有声地说道:“吴人善水,但逆淮而上,却能在陆上力敌楚国车兵,五战入郢。谁说楼船之士,就上不了岸?”

手下们又问:“纵然五百主欲与彭泽守军里外夹击,又将从何处登岸?码头被烧了,楚人还派了三百人守在可让小舟登陆的岸边。”

赵佗先是不答,径自走出船室。

他们位于靠近北岸的小孤山附近,赵佗看向黑蒙蒙的大江南岸,指着一处三面临水,没有一丝灯光的地方:“澎浪矶!”

听闻此名,所有人都勃然色变,只以为赵五百主疯了……

……

凌晨的时候,在呜呜风浪掩盖下,一条条小舟从湖泊深处向南岸驶去,十余片桨叶同时入水,叶刃搅拌湖水,划开了一片涟漪。

若无码头,大船是没法靠岸的,只能依靠摇桨小舟,偷偷摸摸地靠近。

赵佗蹲在第一艘船上,他的肠胃还没有恢复,此刻好似打了结,一阵阵刺痛,不知是腹泻的后遗症,还是因为紧张。

不仅在紧张敌众我寡,紧张己方会被敌军守在岸边的部队发现,还紧张即将驶入的水域。

前方两里外,月亮映照出了黑漆漆的山崖,那就是澎浪矶。

澎浪矶以怪石屹立江中,三面临江,顶风遏浪,惊涛澎湃。本地人言:舟过矶,虽无风,亦浪涌,盖以此得名也。

赵佗回过头,发现楼船、艨艟在身后渐渐缩小,待其几乎要消失不见时,澎浪矶也近在咫尺。

凌乱的风从北岸吹来,流水敲打船壳,士卒们一边抿着嘴,一边使劲摇桨,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刻不小心撞上暗礁,船毁人亡,腊月的江水冰冷刺骨,能飞快夺走人的体温,纵然是楼船之士,下去了也很难再游上岸。

“幸好占领彭泽这一个月里,我也未闲着。”

赵佗直呼庆幸,他让人把附近的地形水文情况都摸清楚了,还让本地老渔父带他去澎浪矶上远眺北岸。

眼下,这些都成了他们的优势。

岸边是团团纠结的岩石,但此时此刻正值涨潮,所以十余小舟平安地驶过了最危险的区域,船头冲到了澎浪矶的崎岖湖岸。

踩着寒冷的湖水,兵卒们娴熟地将小舟拖上岸系好,而后便列成两队,众人脸颊都被腊月的寒风吹的通红,甚至有人鼻子下已经挂上了长长的鼻涕。

虽然名为五百主,可实际上,赵佗的手下不过三百余人,留下看守楼船艨艟的,只有两百人和他上了岸,来进行这场冒险。

赵佗直接用袖子替一个年轻的楼船之士擦去鼻涕,拍了拍有些紧张的众人,笑道:

“若是白日交战,吾等不敢称第一。”

“但要论夜战,恐怕无人敢与楼船之士争锋!”

闻言,众人都在寒风中笑了起来,这的确是楼船之士的优势。以农夫为主,主食为粟稻,极少有肉类佐餐的秦军,常有“雀蒙眼”这种症状,在夜晚视物不清,纵然有月亮,也几乎完全看不见东西,行动困难。

然而楼船之士却不同,他们是从滨水而居的渔民里选出来的,从小喝着鲫鱼汤长大,在军中也饭稻羹鱼,维生素得到了补充,所以雀蒙眼症状较轻。

这种黑蒙蒙的夜晚,的确是他们大显身手的好时候!

“今夜之后,赵佗或将配得上做司马的义弟,而二三子也将建功立业,名扬军中!”

赵佗年轻,不是很善于言辞,但他知道,最能激励众人的,就是身先士卒。

于是他不顾腹中依然隐隐作痛,不顾寒风灌进甲胄里,拔出了佩剑,指向了数里外的彭泽城,指向了番阳君的营地。

那边的篝火已融入夜空之中,成为远方模糊的斑点,却给他们指明了大致的方向。

“里应外合,尽灭敌军,而后进城吃暖和的朝食!”

月亮再度躲进了云层中,四下漆黑不已,但在楼船之士们眼中,他们的五百主赵佗,此时此刻,却在发出金子般的光!带领众人前进!

……

“十日前,赵佗带着两百楼船之士,在澎浪矶登岸,摸黑袭击了番阳君的营地,城内的小陶见到敌营起火,也第一时间率众出城接应,二人里应外合,将千余楚人杀得大溃,至次日清晨,战斗结束,楚人死三百余,逃两百余,剩下的五百,皆已降服。”

将发生在十天前的那场战斗告知手下人后,黑夫放下彭泽送来的简牍,有些自得地说道:“如何?我看人的眼光,还算准罢?”

东门豹、共敖、季婴等人面面相觑,以少敌众,他们自问也做得到,但带着人在风浪极大,暗礁密布的地方登岸偷袭,非大智大勇之人不可为。

他们先前对黑夫看重赵佗不服,主是因为赵佗并没有显示出过人之处,但这一回,却不得不服。

徐舒闻言,也松了口气,还笑道:“黄金采干活的隶臣,有了。”

黑夫又让人将一同送来的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是一个烧焦了半边脸的头颅。

“这就是番阳君本人,也死于乱军之中,赵佗还特地将他的首级送来,想要让我以此威慑番阳,令其军心动摇。”

说到这黑夫起身,走到城楼边,看着正在收拾战场的秦军,还有狼狈的楚人俘虏,露出了笑:“赵佗发光发亮了,我这个做义兄的,也没有落下风啊!”

就在昨天,经过数日进攻,吴芮带着干越人从水门攻入番阳,鄂君带着城内千余人顽抗,却敌不过士气高昂的秦军,很快落败,在付出了两百多人的伤亡后,黑夫已完全控制了这座豫章最大的城市!

十二月中旬,番阳君死于彭泽,番阳也被黑夫攻克,至此,豫章北部的战事便宣告结束。黑夫让季婴将这一好消息,分别送往正在进攻长沙的都尉李由,以及在淮南寿春新设立的“九江郡”。

到了一月初,李由的命令还在路上,九江郡的回复却先到了。

“奉大王令,江南豫章地,将划归九江郡治下,番阳一带继续设县,彭泽、余干皆为其治下乡邑……”

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份任书,一身崭新冠服,以及一个墨绶的小铜印……

秦国制度,每个等级都有相应的官印,比如黑夫之前做的兵左曹史,是不入流的佐吏,比两百石,所以只有一枚小通印;两百石以上,比六百石以下官吏,则是铜印黄绶,黑夫当过安陆县左尉,便在此例中。

至于铜印黑绶,绶下两彩,便是秩比六百石的“大官”了!

果然,打开任书后,上面赫然写着黑夫的名字!

“五大夫黑夫南征略地有功,故九江郡守除其为番阳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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