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亭长,那几位亭卒呢,怎么还不回来?”
另一头,里正家中,盲山里里正“峰”似有心事地起身看了看外面。

“或许是走太远了,不必管他们,里正,你我继续说话。”

黑夫表面上笑呵呵的,心里却一刻都没停止过思索。

他的计策其实很简单,想拖住可能会包庇本地乡亲的里吏,以及来看热闹的里民们,让他们放松防备。而季婴、利咸,则乘机在里中转一转,看看有那处可疑的屋舍,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前世他作为警校的毕业生,也多多少少了解过拐卖案件,甚至还有一位警界前辈给他们上过一课,讲的就是十年打拐经历……

在课堂上,那位前辈说的都是一板一眼的场面话,拐卖对社会的危害,国家打拐的成效云云……

可等下课后,与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时,老爷子几口酒下肚,就开始吐露心声了。

前辈说,像那种大山农村的拐卖事件,往往是全村参与。巴掌大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知道谁家什么情况?而且往往一家买了,左邻右舍也会跟着买,窝点作案,拔萝卜带出泥来。

甚至连村干部,也会协助包庇,因为若是不帮,这村官也当到头了。所以才会出现有几次打拐时,因为打草惊蛇,导致警车刚刚进村,就被全村出动,围堵阻挠,拦着不许他们过去。

村民们有一种无形的集体意识,尤其在这方面,大家是很团结的。因为今天你不帮别人拉住媳妇,明天你自己媳妇跑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在村里,买一个媳妇少说几千多则上万,基本就是一个家庭所有的积蓄,一辈子也就买得起一个。

其实在那种地方,买一头牛,也差不多一辈子买得起一头吧?

人与畜的差距,有时候就是那么小。

这时候该怎么办呢,开枪?前辈笑了笑说,不可能的,那会引发暴力事件,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最后只能像打败仗一场灰溜溜地离开,寄希望于下次准备充分了再来,可等再来的时候,人已经找不到了……

后世的八九十年代尚且如此,何况这两千多年前的秦?

黑夫对盲山里的里吏,是半点都信不过的,询问他们关于掠卖的事,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只能装成一个庸碌无能的亭长,一副要与里吏同流合污的模样,反正这里信息闭塞,从里吏到里民,竟都不知道自己的大名、事迹。

本来计划是顺利进行的,可如今,刚才来看热闹的里民们已经陆续散去了,而利咸季婴他们却杳无音讯。时间越久,里正的疑心就越大,黑夫这招”拖“字决,就要不管用了。

正好这时候,里正家那个二十多岁的呆傻弟弟跑了出来,对着他们大呼小叫,打破了无话可说的尴尬气氛。里正忙皱眉让人拉走,然后叹气说自家这弟弟小时候摔倒了头,就一直是这样子。

而后,鸡也终于杀好了……

一个大妈模样的庖厨端着一个陶鬲来到正堂,当着众人的面,往里面倒了一点米酒,又放了些野花椒和盐、酱进去,用木棍飞快地调了几十下后,便将鬲内热乎乎的东西倒进陶碗里……

入目颜色很艳,那是鲜红热乎的鸡血,上面飘着一点野花椒,还有浮起的血沫,放到黑夫面前时,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浓浓的腥味。

“黑夫亭长,请用!”

里正和田典介绍说,生鸡血,这可是他们这边的美味,可以活血、补虚,说着,二人还示范地将一碗生鸡血喝了下去,打了个嗝,看上去十分满足。

东门豹也试着尝了一口,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喝完了。

这下轮到黑夫有些蛋疼了,生鸡血,这应该是当年江汉地区的濮、越民族那里传下来的食谱。如今南郡偏僻的里聚百姓,多是这两个民族的后代,只是在语言上楚化了而已。

虽然主人家奉上的食物,必须吃一点才算礼貌,但黑夫是真的不想喝……

他害怕寄生虫,万一得上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黑夫举起了陶碗,正要满饮,却突然捂着肚子呼痛,推说自己要去趟厕所。

待黑夫匆匆离开后,里正和田典的目光中难免有些鄙夷,还笑着说:“黑夫亭长不会是怕了这碗生鸡血吧……”

一旁的东门豹闻言大怒,一抹嘴上的血,就想过去狠狠教训这两人,让他们知道,湖阳亭部,才是安陆县最穷凶极恶之徒的聚集之所!

但想到黑夫对自己的嘱咐,求盗好歹忍住了。

于是里正与田典,更是愈发轻视黑夫……

若他们知道领进门的是一头猛虎,而不是一条土狗,又该作何想呢?

……

“那边的溷轩为何不能去?”

里正家的院子里,黑夫在去溷轩的路上,却被里正的侄儿拦了下来,死活不让他去那边,而是引到了一个墙角,请他凑合着在这解决。

黑夫不动声色,一边解腰带,一边套起这个质朴年轻人的话。

“那边不让人去,莫不是因为旁边关着隶臣妾?那些隶臣妾,都是从外面买来的?对了,里正之弟,可有娶妻?”

里正侄儿木讷地点了点头,却又连忙摇了摇头,黑夫再问他话时,半句都不肯说了。

黑夫讨了个无趣,开始思索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当然了,那碗鸡血是小事,他担心的是,若是季婴、利咸他们扑了一场空,什么都没找到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了“咻”的一声哨音!

黑夫急忙抬头,接着又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

咻!咻!哨子在急促地悲鸣!

三次尖锐的哨音是从里北位置传过来的,穿破了百余步的距离,传到了里正家上空,惹得附近的人们不知所以。

唯独黑夫的面色,顿时就沉重了起来。

他曾经让县城的姊丈帮忙打造了几个小铜哨,黄铜作原料,优质软木作哨核,能吹出很尖锐的声音,百步之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东西如今已经成了湖阳亭片警们的标配,在这个通信基本靠吼的时代,铜哨无疑能派上大用场。

黑夫在进盲山里之前,将一枚铜哨留给了小陶,另一枚给了利咸,还有一枚留在自己这。

他和利咸商量好了,双方以铜哨作为联络方式,遇到危险才吹。

一声代表人没找到,但有危险。

二声代表人找到了,但遇到了危险。

而三声……意思是情况已经极其复杂,他们已经危在旦夕!需要立刻救援!

“肯定是出事了!”

黑夫立刻系上腰带,快步返回堂上。

里正和田典在屋内,没听到外面的哨音,他们此刻已有些轻视黑夫,也不起身了,只在原地坐着笑道:“亭长来的正巧,鸡血尚温……”

话音刚末,外面就突然传出了一声大呼!

“救命!”

……

是女人的尖嗓子!

黑夫转头看去,却见院子内,方才他被拦下不让去的方向,一个女子正撞开那呆傻的里正之弟,发了疯似地朝这边跑来,却被两个人猛地抱住,还想捂住她的嘴巴……

但女子狠狠地咬了捂她嘴的那只手,抽空朝黑夫的方向大喊道:“救命,我是被掠卖来的,我叫鸢……”

还未来得及说完,她就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打得晕死过去,由那两个里正的家人强行拖走——方才她应该是在后院干活,是乘着哨音吸引了旁人注意,才找机会跑出来的。

“鸢……”黑夫咀嚼着这名字,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一直在骑驴找驴啊!

这时候,大胡子的里正已经面色尴尬地站了起来,嘴里不住地解释道:“亭长勿要听她胡说,那是我弟的妻,没办法,无人愿意嫁他,只能找一个发疯的隶妾来凑合。来来,吾等继续说话,鸡血得乘热饮,鸡肉也快熟了……”

“是啊是啊,哪里都有发疯的女人,我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黑夫也大笑起来,心里却冷冷地想道,这家伙还真是能耐啊,身为里正,知法犯法,带头购买被掠卖的女子给傻弟当老婆……

他似没当回事般,端起那碗鸡血,朝里正走了过去,嘴里还说着,自己要将此物当成酒,敬主人盛情招待。

里正哪知道黑夫在想什么,不疑有他,谁料黑夫在他面前举起碗时,却止住了笑,猛地出手了!

一碗鸡血,硬生生砸到了里正的脑袋上!

陶碗发出了一声脆响,碎成数块,那些艳红色的血四下飞溅,带着花椒、血沫,黏糊糊地沾满里正的发髻、浓须,也分不清到底是鸡血,还是里正的血……

黑夫是真的动怒了,破口大骂道:“疯女人哪都有,只是托了你的福,盲山里特别多!”

里正被砸懵了,胳膊被黑夫一把抓住,就是一个过肩摔,将他狠狠地摔到了案几上,砸得矮案四分五裂,而后又反手拧住了他的胳膊,里正这才疼得哇哇大叫起来!

所有人都被这突变惊呆了,唯独黑夫抬起头,对东门豹大喊了一声:“阿豹,动手!”

“诺!”

东门豹方才听里正田典二人在那嘲笑黑夫胆小,说这位亭长连鸡血都不敢喝,早就忍耐多时。此刻便一咕噜站起来,像一只敏捷的豹子,朝还在发呆愣神的田典,猛地扑了过去!将他按倒在地!

里正的家人们闻声,连忙拎着随手的厨刀、木棍冲了上来,却见堂内一片狼藉,鸡血泼了满地都是……

后边,黑夫已经将剑横在里正咽喉上,让他动弹不得。

前方,东门豹也将田典踩在脚下,他把自己的衣襟一掀,露出了里面的甲衣,还有别在腰上的两把手戟!

东门豹一人对五人,浑然不惧,瞋目大喝道:

“谁敢再过来半步!乃公便要让这狗里吏的血,溅你们一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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