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墓!?”
众人听到去疾说出这个词,不由瞪大了眼睛。

“没错,就是盗墓。”

去疾交待道:“那是腊祭的前一天,腊月初七,我去大箐里舅父家拜访,回来时遇到天降小雨,就在大箐里和朝阳里之间的荒野,一间小屋内避雨,屋子本是用来看田的,那片田地废弃以后便没人用。”

“等了许久,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待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外面雨水还在下,还有几个人来到了这屋子外,正在争吵。我瞧见他们带着刀剑,生怕是盗贼,就窝在榻底,没让他们瞧见,于是就听到了他们商量的事……”

去疾说,他听到屋内至少有四个人在说话,他们抱怨天气不好,不然的话,那几座楚时贵族的坟墓,就能顺利掘开,将里面的金银铜器全部运出来卖掉……

他听得心惊胆战,等雨停之后,那些人就走了,去疾大着胆子,跟着他们的行踪上了山,却发现他们果然在一处隐秘的山包下掘土,果真是在盗墓。去疾在被人发现前,便急忙连滚带爬地逃了下来,是夜回到了家中,就生了病。

“居然盗墓,真是伤天害理啊。”

蒲丈嘟囔着说道,他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了,已经让儿孙帮自己找好了下葬的地点,所以对此很看重。听说有人在附近盗墓,顿生兔死狐悲之感,他可不想死后又被人挖出来,抛骨于野,魂无定所。

其他几个年轻人没有他的感触,在议论这件事的可靠性。

东门豹道:“大箐里和朝阳里之间,乃是一片荒野,哪有什么贵人坟冢啊。”

季婴也有些不相信:“我也是本乡人,怎么没听说过。”

“确实是有的。”

利咸却说话了,面色阴沉:“我家中亦有传说,近几十年来虽然没有大的墓葬,但几百年前却有不少。”

“几百年前?”众人都有些惊讶,距离他们有些遥远呢。

利咸道:“然也,都是楚国时的一些县公、封君的墓地,我伯父说过,楚国别的不多,这些贵人最多了,封君又众,封地又大,杂七杂八,百里之内就有好几个。这些贵人死后就四处寻依山傍水之地埋葬,光是咱们安陆县内,就有不少。”

利咸出身利氏,而利氏在楚国统治江汉时,就是个小大夫,对那些贵族故旧的了解,可比黑夫他们这些苦出身强太多了。

黑夫也听说过这时代贵族下葬的奢华:棺木必须多层,葬埋必须深厚,死者衣服必须多件,随葬的文绣必须繁富,坟墓必须高大。

尤其是诸侯封君死了,必须使府库贮藏之财为之一空,然后将金玉珠宝装饰在死者身上,用丝絮组带束住,并把车马埋藏在圹穴中,又必定要多多制造帷幕帐幔、钟鼎、鼓、几筵、酒壶、镜子、戈、剑、羽旄、象牙、皮革,置于死者寝宫而埋掉,然后才满意。

这种现状,虽然被墨家极力劝阻,但仍然于事无补。相比于中原,楚地尤其盛行厚葬,楚人被各种神话鬼怪熏陶,是很重视死后世界的,还脑补出了大司命、少司命等一系列掌管生死的神祗来崇拜,至今依然香火不绝。

南郡作为楚国故地,有不少楚国贵族坟墓藏在山坳里,因其陪葬甚重,引来了盗墓者贪婪的目光。这些楚国贵族墓的后人大多在五十多年前白起破郢都时,随楚王东迁,再也照应不了祖先血食,这便加剧了盗墓的猖獗,南郡遂成盗墓者的乐园。

但是,秦国官府也没有因为被盗的是楚国贵族的墓,便默许这种行为。恰恰相反,秦国也认为,盗墓者掘人祖坟,是伤天害理、禽兽不如的行为,故而“以严威重罪禁之”,立法对盗墓者严加惩戒!

盗墓,尤其是多人合伙的盗墓,发生在他们小小湖阳亭,绝对是一桩大案了!

黑夫起身道:“《盗律》中有言,盗发冢(盗墓),与杀人、伤人致残等同罪,轻者黥为城旦,重者处以磔(zhé)刑……举报者,缉捕者,亦有购赏!”

他看着去疾,有些惋惜地说道:“公士去疾,你既不是诬告,也不是诽谤,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何不亲自来亭里报案,或者转告里正,让里正告知乡吏?那样的话,非但不会处罚,还有赏赐。何苦出此下策,用匿名信来投书?”

去疾也听出了黑夫的惋惜之意,苦笑着道:“好教亭长知晓,一来,是我一时糊涂,因家中新妇有了身孕,便不想冒险。可也没办法视而不见,我便生出了投匿名书信告知官府的想法,不管成与不成,至少能让我良心无愧。刚开始时心存侥幸,觉得无人能猜到是我,谁知亭长料事如神,第二天就找到我家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去疾只是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小公士,那些个盗墓贼却有数人,万一他告发之后,官府没抓到贼人,那些盗贼却知道是去疾告的状,恼羞成怒之下,报复他家怎么办?

“还有第二个原因……”去疾欲言又止,看了看室内众人,盯着黑夫道:“我只说与亭长一人听!”

……

待黑夫将众人都打发出去后,回头问去疾道:“众人都已走了,你要说什么,便说罢。”

“我先要拜谢亭长。”

去疾在草席上长拜及地:“谢亭长今日当着我妻的面,没有用绳索将我缚住,还说只是找我问话,不然以她那柔弱的性子,定会吓坏了……”

黑夫让他起来:“我虽是亭长,依法执法,但谁没有父母妻儿?不必为难的地方,我不会刻意刁难。”

去疾苦笑着道:“我也在乡中听过点律令,知道自己此番是犯事了,只是不知会被处以何种刑罚,还望亭长能告诉我。”

“匿名投书,罚三甲,相当于四千多钱,若不能偿清,就为官府做劳役。”

黑夫道:“以你家的财力,缴清也不难罢?”

“亭长高看我了,这四千钱,足以让我倾家荡产。”去疾面露苦涩。

这时代的富人之家,大概就是十万钱左右的家财,有牛有马,还有僮仆。中人之家,两万钱左右,能养得起牛。黑夫家现在也就勉强摸到了万钱标准,本以为这去疾的家境能好些,然而却更差?

去疾开始诉苦,说他去年成婚,已经花了几千钱,如今余财不多,恐怕要将家里的东西,乃至于他那小妻子的嫁妆都变卖,才能凑齐罚款。

“吾妻的嫁妆是万万不能卖的,那可是救急钱,待生下儿女,还要抚育其长大。”

去疾咬了咬牙:“实在不行,我便去为官府做劳役吧。”

他一句话一声叹,说的很凄凉,就这病怏怏的身体,恐怕重一点的活都干不了吧。

黑夫虽然惋惜同情,甚至还有点歉意,却不可能就这么放了去疾。

在秦国,身为官吏,“纵囚”可是要被重处,耐为鬼薪的,黑夫可不想刮了头发,去和前任湖阳亭长作伴。

他也不可能隐瞒真相,减轻去疾的罪名上报,那样他就会犯“失刑”罪。若是无意的失刑,可能只会罚款。若是有意的,那就触犯了“不直”罪。

呵呵,到时候,他可能就要被发配到更加荒芜的黔中郡去拓边了,那个诬陷他的湖阳亭求盗买,好像就在黔中郡呢。

黑夫只能在心里对去疾说一句抱歉:对不起,我是警察。

然后安慰去疾说,若是他明日去到县里,能将事情经过好好交代清楚,或许狱掾会从轻发落?

对此,连黑夫自己都不能肯定,想那狱掾喜的铁面无私,就知道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触犯法律的行为。

但去疾却受到了鼓励,再拜道:“多谢亭长,那我便实话实话了!”

他抬起头,下定了决心:“亭长,我之所以宁可投书,也不敢亲自来告发,是因为,那一日,盗墓发穴的贼人们在商议时,提到了一个人的名!”

“谁人?”黑夫追问道。

去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朝阳里,里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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