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一派和谐景象。
连谢昉都有一种轻松感,但是满朝文武,大多数人却有一种复杂的感觉。

兴许这种复杂与皇帝夏文的那种复杂有异曲同工之处。

战事倾颓之时,自然人人都想着胜利,没有谁真的愿意看到什么衣冠南渡。但是当战事鼎定了,再次看到那位刻薄寡恩的徐太师,心中当真也高兴不起来。

华夏几千年社会,都是一个人情社会。人情社会有人情社会的好处,但是人情社会也有人情社会的弊端,人情社会最大的一个弊端就是容易公私不分。

刻薄寡恩已然成了许多人对徐杰的印象,只因为徐杰对待公事太过严苛,动则让人告老还乡,甚至直接让人贬谪远地。

徐杰这么做,自然也会带来好处,乱世用重典,这是挽救这个腐朽的三百年大华最有效的办法。上层建筑的腐朽,带来整个国家社会的腐朽,若是徐杰还慢慢照顾着盘根错节的人情,那是不可能让这个国家焕然一新的。

徐杰深知中原王朝三百年是一个魔咒!唐朝二百八十九年,两宋三百一十九年,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清朝也是二百七十六年。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要想打破这个魔咒,徐杰的手段就是要大破大立。

行政模式上问题并不大,三省六部这种模式,或者说这种模式雏形,古今中外,乃至后世千百年,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行政机构的名称有所改变,行政的细致程度有所发展。

政治模式的改变,显然不可能太脱离现实,不可能太超前,不可能一夕之间改变成资本主义或者社会主义,这一点也是不现实的,这是由社会形态所决定的。

所以徐杰最先入手的唯有吏治,这是立马可行的,然后就是军事改革,军事改革便是重中之重,保证军队的战斗力,就是保证这个古老国家与民族的未来。

大权在握,能做的,徐杰都在尽力去做。

军事改革就是徐杰今日在朝堂所奏,要手段狠,要见效快,还要保证社会不会动荡。

徐杰所奏,一是加强中央对军队的控制,这一点是保证改革顺利推进的基础,避免军中欺上瞒下。手段多种多样,最直接的手段就是从缉事厂与金殿卫抽调人手,组建监军调查组。

监军制度,大多数时候是一个弊端制度,因为会对军将指挥造成掣肘。但是这个改革节点之上,徐杰必然要保证上行下效,确保改革执行力,还要清查军队蛀虫,清查士卒具体人数编造新册。唯有这个办法见笑最快。

第二便是具体改革,重新整编禁军与厢军,遴选军中勇武者编成禁军,老弱者编成厢军。禁军为主力作战部队,厢军为辅助军队。禁军自然待遇更好,粮饷多,装备好。也要考核军将,从最底层军将到中上层军将,都要一一考核。

第三便是军法改制,主要是遴选之法、考核之法,还有训练之法。遴选勇武者的办法,体力、爆发力、军械操用。挑出优秀者入禁军,差一些的入厢军,也在避免把这些军汉直接推向社会,聚众为匪、啸聚山林是一定要避免发生的事情。

考核军将的办法,从身体状态到战术素养,避免臃肿懦弱之人为军将,也要避免目不识丁之辈为中上层军将。

训练之法,主要就是训练体能与阵型,还有对军械的操练。

徐杰把这些想得极为清楚透彻,自从接触到军队,就开始思考。此时一气呵成奏了出了大概,许多细节还有待完善。

夏文听得认真,头不断在点,甚至都没有开口问其他人的意见,便已应允。

接着徐杰说出了另外一项改革,准备在六部之外加一个税部,各地各臣衙门都要组建专门税务衙门,把税收权利从各地主官衙门独立出来,进一步加强中央集权,剥夺各级衙门主官对税收直接的处置权。各级衙门想要用税收之钱粮,就需要每年以预算之法进行奏报批准,以预算到税务衙门支取钱粮。

徐杰的这一项改革,才是朝廷对于整个国家财政的最直接控制权,一个国家最基本的能力体现,就在税收制度上。钱从哪里来,用到哪里去,都需要一个清楚明白的规划与控制。这才能保证朝廷的强大,才能保证军事的优先支出,也能避免各种国家资源的浪费。

徐杰甚至有一种先军政治的打算,一定要保障军队的供应,外有强敌,必要如此。

徐杰的这一套思路说完,整个朝堂早已一片静默。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升官发财这个词,不知用了多少年,一个地方主官,对整个州府县所有财政进出一言而决,这就是升官发财的最基本含义。

此时税收独立,已然封住了升官发财最大的一个渠道,虽然离完全禁止还有十万八千里,但也是极大的进步。

这种超前的思想,对于徐杰而言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朝堂之上其他人而言,已然是极大的冲击。

冲击到连夏文都听得愣起了神,他显然听懂了徐杰说的是怎么回事,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夏文愣了片刻,扫视了一下台下众人,已然知道气氛有些凝重,脸上堆出了笑,说道:“昔日欧阳公就是以赋税改革之法富国强兵,今日太师又奏赋税改革之法,诸位可有什么意见?”

在场众人,皆是不语,连谢昉都在皱眉沉思。在场众人多是高官,高官下面自然还有错综复杂的势力,还有许多小官。甚至这些高官,也是从小官过来的。

达官显贵的好日子,主要也靠着这些错综复杂的势力关系,靠着那些小官。小官们管不到钱粮了,达官显贵们的豪奢又从哪里来?

这完全就是釜底抽薪,抽了整个既得利益阶层釜底的薪。

徐杰就这一番禀奏,似乎依然把自己放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对立面上,甚至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对立面,读书进学考科举做官,真正想着要为生民立命万世太平的远大抱负者毕竟是少数,更多的还是光耀门楣,发家致富。甚至连徐狗儿的那些小收入,究其真正的源头,大概也是这么来的。

徐杰禀奏完,回头看着在场所有人,眼神犀利非常。

台上的夏文,也在思索,夏文想得清楚徐杰此法的好处在哪里,更知道徐杰一旦做成此事,自己这个皇帝才是那个最大的得利者,所有夏文又开口说道:“谢相觉得太师此法如何?”

谢昉闻言,看了看徐杰,答道:“臣以为,太师之法,若是真做成了,当真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壮举!臣附议!”

徐杰闻言与谢昉点头致意一下。

夏文又问:“吴相觉得太师此法如何?”

吴仲书闻言,微微沉默,答道:“太师此法,于国有益,就是真正改革起来,千难万难。想来太师也知其中难处,若是难处解决不了,只怕难全其功。”

吴仲书之言,是聪明人说的话,两不得罪。但是也说到了正题,要与天下所有官员作对,能成吗?谁又替徐杰去做成?

徐杰已然答道:“吴相公不必担忧,成与不成,只在决心!缉事厂有一把刀可保证此事必成!”

一把悬在所有官员头上的刀,何其有用?

只是徐杰这一语,满场哗然。

激进如徐杰这般的人,大华朝三百年,从来没有一个。甚至汉唐以下,也从未出过一个。

曾几何时,哪朝哪代,士大夫头上还有了一把刀?

连夏文这个正统的读书人都闻言一愣。缉事厂什么时候变成了士大夫头上的刀?

惊讶不已的夏文连忙开口说道:“太师,这般是不是有些不妥,天下之大,就怕……就怕有个万一,万不可一个不慎,动摇了江山社稷之本。”

夏文所想,若是天下官员都得罪了,愤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情,那这江山社稷岂不是立马分崩离析?

不想徐杰说出了更加让人震惊的一语:“陛下,从古至今,千百年下来,可曾听过有文人造反的事情?又可曾听闻过文人造反得势的?”

徐杰一针见血,许多时候,事情就是这么本末倒置。皇权最在乎最照顾的人群,是最不可能造成国家动荡的群体。真正造成国家动荡的群体,反而是皇权在大多时候不照顾的人群。

秀才造反,就是个笑话。

徐杰心中,那些文人,就是可以得罪的,怎么得罪都没事,往死里得罪也不会造成国家动荡。

徐杰这么一语,满场弥漫着一种气氛,一种敢怒而不敢言的气氛。

连谢昉听得都微微皱眉,因为徐杰语气中有一种看不起文人的含义在其中。好在徐杰自己也是个文人,还是个名声不小的文人。

夏文这个文人心中却也觉得徐杰太过激进了一些,回旋一语:“太师的意思可是说文人读圣贤,最是忠君爱国,所以必不可能行祸国之事?”

夏文似乎在给徐杰一个台阶下。

徐杰答了一语:“回禀陛下,臣之意乃是说,以刀成事,无甚后患!可行之!”

夏文额头上的汗珠立马落了下来,连忙用手擦了擦,左右问道:“诸卿可有异议?”

无人应答,却是无数声音在小声议论。

徐杰已然开口:“陛下,那就依此法改制,臣今日便着手开始。”

夏文并不说话,只是轻轻点点头。

朝会散去,谢昉与徐杰慢慢行走,走得几步,谢昉终于开口说道:“太师,如此手段,于国有益,于你自身,却是大祸啊!”

谢昉脸上有担忧之色。

徐杰笑道:“先生,于我而言,唯有刀兵加身,才是祸事,其余之事,皆算不得什么。”

谢昉摇摇头,叹气道:“如此激进之法,当真不知是福是祸。”

“先生不必担忧,恶疾用猛药,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唯有我不可如此。先生也知有些恶疾,不如此是不可治的,迫在眉睫。”徐杰说道。

谢昉摇着头,答道:“反正我老了,活不得多久,死后也无人记得。你却还年轻,还要活几十年。”

徐杰笑而不语。耳边却能听到各处的窃窃私语,那些窃窃私语,自然逃不过徐杰的耳朵,在朝堂之内徐杰就听得一清二楚。

徐杰也不断抬眼四处去看,看看有些话到底是何人说出来的。

兴许徐杰也在“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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