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仙楼里,几个清倌人聚在一起打发着时间,平常里都是抚琴唱曲娱乐别人。难得这几日因为皇帝驾崩有了这么个机会,几个姐妹可以聚在一起娱乐自己,乐音虽然不起,闲聊也足够开心,伺候人的营生,实在不是轻松的事情。
为首的自然是遇仙楼的楚大家,姐妹几人,今日皆是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坐姿也比平常随意,不需要注意那些人前的仪态。

吃食点心,好茶好酒,今日的花费都是楚江秋负责,楚江秋显然也是照顾着这些从小一起学艺的姐妹,如今她赚得最多,平常生活里自然要照顾着这些姐妹,甚至连置办衣物都会连带多置办几身。

女人对于情义,有时候比男人要看重许多。

男人之间的话题离不开女人,女人之间的话题许多时候也离不开男人。

所以便有人说道:“楚姐姐,妹妹听说徐公子如今可了不得,人人都羡慕呢,听说是因为立储之事立了大功,具体的妹妹也不知,但是知道徐公子当要加官进爵了,他日可能会接欧阳相公的位置,宰执之位当是稳稳妥妥的。”

兴许是大家都知道楚江秋对于徐杰的消息比较感兴趣,所以就有人主动挑起了话题。

楚江秋果然是感兴趣的,闻言立马问道:“可是当真?”

那人正欲点头笃定,却有另外一个女子开口说道:“姐姐,我听闻的好似并非这般,说那徐公子昨夜在摘星楼饮酒抚琴唱曲,被人捅上去了,犯了忌讳,兴许要获罪。”

楚江秋听得心中一紧,问都来不及问,又有一人接道:”我也听闻了此事,还听说徐公子当着许多人的面作了一首好词,徐公子还说要到杭州去开个天下第一名楼,还开口邀了解大家同去杭州。“

楚江秋眉头一皱,问道:“还有这般的事情?徐公子要开青楼?”

便看左右几个人点头:“妹妹倒是也听说了此事,应当是真。”

“嗯,姐姐若是真想弄清楚,妹妹去一趟摘星楼打听一下如何?”

楚江秋脸上有担忧,心中也有一些心思,忽然起身,说道:“我去摘星楼里坐坐。”

一众女子都起身来,七嘴八舌说道:“姐姐,同去同去。”

“一起去,难得有这般的时候,到摘星楼里与那些教坊司的大家请教一番。”

“咯咯……请教?不过说是去切磋吧!”

“就你多嘴,难道你就服气吗?凭什么摘星楼就是汴京第一楼?”

众人七嘴八舌,楚江秋却忧心忡忡。

被楚江秋担心着的徐杰,却不再入宫,只留在衙门里,就如头前所言,伺候人的事情,当真不是轻松的事情。

以往徐杰与夏锐,谈不上伺候。而今,徐杰真的有一种伺候之感,皇帝就是皇帝,徐杰很不喜欢这种伺候人的感觉。

想来宫中的夏锐,大概也并不愿意多见徐杰。

人多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弱小与屈辱。就如老皇帝不愿意看到夏锐,就因为夏锐脸上的那道被室韦人流矢射的伤疤,每次看到夏锐,就会提醒老皇帝想起当初在战阵之上,身为天下之主的他是如何惊慌失措而走,或者说“而逃”。

徐杰,兴许也代表了夏锐的弱小与屈辱。

有些事情不能多想,当徐杰与夏锐是朋友关系的时候,夏锐送徐杰一些礼物,或者说拜托朋友一些事情,这是正常的,并不足以伤人自尊心之类。

当成为皇帝的夏锐,再回头去看自己对徐杰的那些“讨好”,就成了屈辱了,拜托着徐杰保护他的人身安全,送着贵重的礼品去投徐杰所好,兴许都能伤了这个天子的自尊心,都能让这个天子觉得有些屈辱之感。

甚至许多时候,夏锐对徐杰有一种极度的羡慕,就如夏锐看着徐杰在摘星楼里文采飞扬,就如夏锐躲在缉事厂衙门的廊柱之后,看着徐杰在门楼之上大杀四方。

能文能武,文武皆是绝佳。那个时候的夏锐,有一种深深的羡慕。羡慕,大多时候与嫉妒是分不开的。

也如夏锐自己所言,他想要与徐杰换个人生。

羡慕嫉妒的心思,到得如今,又会成为一种什么心态呢?

如今,那一方皇城,都以夏锐为尊。这个时候的夏锐,见到徐杰,又会是一种什么心态呢?

容人之量,是个简单的词汇,天下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有。其实绝大多数人还真不一定有。

徐杰不主动入宫,宫里也不见有人来召。这就说明的一切。

徐杰也乐不得清闲,案牍之劳行,依旧牵绊着徐杰。

欧阳文峰上门来,本欲与徐杰耍弄一番,徐杰却没有空闲理会他。欧阳文峰倒是没有什么不快,坐得片刻离开之时,心中却在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进士,一定要入朝为官。

如此,两人才能有共同语言,欧阳文峰也能与欧阳正有共同语言。欧阳文峰一直都羡慕徐杰能与欧阳正那般侃侃而谈,谈的都是正事、大事。这对欧阳文峰多少也有些激励,欧阳文峰如今也有十八岁了,他开始羡慕真正成年人的世界,希望走进那个世界。

缉事厂衙门、刑部衙门,御史台衙门,甚至大理寺衙门里放出去的人越来越多,一车一车的重礼送到缉事厂里表达着感激之情。

缉事厂的官员拿着公文,在一个一个的衙门里来来去去,无罪释放的多,严刑拷问的少。

徐杰大概是想在自己走之前,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完毕,让这件事情在自己手里完结。

皇宫里的夏锐,而今也正式开始着手皇帝的职责,虽然还未真正登基,却已经开始处理着三省送来的奏折,开始询问着国家大事。

坐在御书房里的夏锐,强忍着如何也摆脱不了的心虚,一本正经地看着一本一本的奏折。

身旁有欧阳正,有吴仲书,有崔然,还有姓王的老太监。

夏锐是心虚的,因为他真的分不清在场之人侃侃而谈之后的那些处理之法谁优谁劣,因为众人所言,来去总有一些出入,也都说的头头是道。

最后的定夺需要夏锐来下,夏锐如何也难以掩饰脸上的心虚。也不知如何发表自己的意见与看法,因为夏锐知道自己如果随意开口,必然会出差错,甚至贻笑大方,这几人虽然不敢当面嘲笑,但是夏锐也不想露怯被人看轻。

所以不久之后,夏锐开口一语:“父皇仙去,心中苦悲难解,实在无心理政,诸位卿家且自行商议定夺之后,再来禀报就是。”

欧阳正却出一语:“殿下新政,当尽快入手,臣等商议定夺也可,还听殿下静心旁听。”

欧阳正这样的人,兴许真有些讨人厌烦。夏锐此时不自信,所以有些许逃避的想法,却被欧阳正看得清清楚楚,看清楚之后,欧阳正不是顾及着天子脸面,而是强迫这位想逃避的天子留在这里继续着尴尬。

夏锐看了看左右,希望有人说出一句给他一个台阶下的话语,却无人开口。夏锐此时走也不是,留也难受。越发尴尬起来,不耐烦的拿起一本奏折摊开。

不想这份奏折夏锐还真看得起劲,看完之后,开口问答:“大理寺正许仕达禀奏,说缉事厂都督徐杰收人厚礼无数,擅自放走各衙门里羁押的大批罪臣,以权谋私,收拢人心,意图不轨。诸位有何看法?”

这个时候,许仕达上了这么一本奏折,也不知许仕达是聪明呢?还是愚蠢?

是聪明到能揣摩出新君郑智的心思?还是蠢到以为这本奏折只会被皇帝一个人看到?

欧阳正闻言面不改色,也不出言。崔然也左右看了看,并不急着说话。

唯有吴仲书见得无人答话,开口说道:“殿下,此事当调查之后再来定夺。以臣对徐文远的了解,他当不会做这般的事情。”

不想夏锐开口又道:“此事我倒是知晓一二,我也在缉事厂小住过些许时日,缉事厂放走人犯之事,倒是不假。劳烦吴相公调查一二,且看事情真假,也还文远一个公道。”

吴仲书转头看了看欧阳正,大概是以为欧阳正会开口说些什么,只是欧阳正依旧闭口不语,吴仲书唯有躬身一礼:“是。”

夏锐忽然来了一些心思,又道:“这个大理寺正许仕达,倒是不错,且不论他所言真假。在这个时候敢于直谏文远之事,想来是个端正之人。似乎也听闻他与文远是同年的进士,状元及第。劳烦欧阳相公把他调到门下省来行走,可随在我身边做个中丞文书之类。”

欧阳正作揖而答:“是。”

夏锐做成此事之后,好似心情好了起来,再拿一份奏折,看得津津有味。好似许仕达之事,让他找回了不小的自信。那些赈灾财政、边镇安抚的事情,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定夺,但是这些人事安排,倒是知道该大显身手。

缉事厂里的徐杰,依旧埋头桌案,李启明之事,牵涉实在太广,连给李家送肉的屠户,都能有罪名在身,实在有些过犹不及。

看到这样的卷宗,徐杰都有些哭笑不得。

所以徐杰依旧在放人,一个一个的放,刑部里,御史台里,对于徐杰的定夺都是不会反对。连带大理寺里提人,也不会有人阻拦,但是徐杰也没有想到这会成为他的罪证。

不过就算徐杰知道了,也不会当回事,依旧还是会我行我素。若是真因为李启明之事,杀上万人,发配几万人,徒刑更多人。发卖无数良家女子。徐杰实在过不去自己的良心。

老皇帝出殡,皇陵在北,几万人同行,哭声震天。有人哭得真心实意,有人哭得戏份十足。

徐杰不断给欧阳正擦拭着鼻涕与泪水,最头前的夏锐,也哭得痛彻心扉。

登基大典,欧阳正安排的仅仅有天。祭天祭地,祭古之圣贤,祭祖上之灵。

武当山上的道士,龙虎山上的道士,几十之多。

还有大赦天下,这大赦天下其实并非真的就把所有的罪犯都放出牢狱,也是有甄选之别,以小罪轻罪为主,以显皇帝恩德。

最后,那一身龙袍站在高台之上,金光闪闪,承接天命,鼎故革新。

所有人跪拜在地,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徐杰也跪在人群之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头再看,夏锐,皇帝陛下,轻轻抬手:“众卿平身!”

徐杰从地上站起来,抬头,阳光刺眼,夏锐成了一个剪影,徐杰看不清楚夏锐脸上那和善的微笑。

回到缉事厂不久,一个四品门下省秘书中丞手提圣旨上门,鲜红色的官服格外显眼。

这人进得缉事厂,就站在前院中央,开口大喊:“徐杰何在,还不速来接旨!”

徐狗儿打量了几眼这位秘书中丞,面色不爽,大概是徐狗儿在这缉事厂里,还真未见过这般无礼之人。

“且等着,我去给你叫去。”徐狗儿语气懒散,转头往衙门里边而去,慢慢悠悠。

便听秘书中丞呵斥一语:“还不快去,误了皇差,你个小厮可担待得起?”

徐狗儿闻言忽然停住了脚步,转头说道:“这位相公,既然嫌我慢,不若相公您亲自去寻我家少爷,如何?”

秘书中丞自然是刚刚连升好几级的状元许仕达,听得徐狗儿这般不拿他当回事,回头看得一眼身后同来的衙役,见得几个衙役都是畏畏缩缩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再呵:“放肆,谁家小厮如何不知尊卑上下,也不知主人是如何教育的,犯上者,按律当脊仗二十,来人,拿他脊仗。”

平民与官,就是这么大的差距,犯上便是罪名。如此,也就更说明了功名的重要,即便是秀才成了被告,在衙门里升堂,也能有座位落座,这是何其大的礼遇。

只是话语落下,许中丞身后的几个衙差,却在犹豫之间。左右还聚来许多缉事厂的兵丁,都抬这眼皮在看好戏。

如今这缉事厂,当真有些骄纵。

许中丞面子已然放不下了,再左右去看,抬手指着徐狗儿,开口喝道:“你姓甚名谁?本官皇差在身,且不与你一般见识,待得来日,再告你到开封府吃罪。”

徐狗儿拗着头,还真不怕事,开口答道:“徐来福。”

“好好好,徐来福。本官记着你了。”许仕达这话语不是说笑,因为他知道手中这份圣旨说的是什么,这份圣旨之后,徐杰就成了白身。如此许仕达身后这些衙差也就不会再畏畏缩缩了,这缉事厂之人也不再是那般无法无天了。徐来福,那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这才是许仕达不急着与徐狗儿计较的真正原因。

此时徐杰还在从回廊里走了出来,见到许仕达之后,还稍稍有些诧异。诧异这位状元公的官职是升得真快。

也在奇怪,奇怪这位状元公本是夏文的心腹,后来又见他跟在夏翰身边,如今夏锐登基了,他还能升官。还真是奇事一桩。

“徐杰,还不速速上前接旨!”许仕达见得徐杰,语调都高了三分,他在这缉事厂里挨过打,今日就是扬眉吐气的时候。

徐杰也看到了一直被许仕到提在半空的圣旨,漫步而去。无欲则刚,此时的徐杰就是写照,自污的事情都做了,好似比无欲则刚还要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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