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散去一身酒气的宇文温在帐内独坐,开始琢磨如何对付新的敌人,而所谓敌人,不是披坚执锐的军队,具体来说,是趁着天灾人祸大肆兼并土地的无良地主。
宇文温拿起案上厚厚一叠资料,认真翻看起来。

资料里记录的内容有很多,是经由各途径收集而来的情报,里面主要是河南、淮北各州郡的民生概况,宇文温之前已经有了大概了解,说实话,许多地方的民生在来年的前景很不乐观。

战争,对于武将来说是扬名立万的舞台,而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却是一张餐桌,上面摆满了杯具。

尤其内战,那真是人祸,许多平民被征发服兵役,根本没接受像样的训练就随军出征上战场,这一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等于家里的顶梁柱垮塌,家随后就完了。

仗要打,租调依旧要收,平民百姓出人还不够,还得缴纳租调以便维持前方军需,所以当年的租调很大概率会加收。

然而壮劳动力被征发当兵,家里的老幼妇孺就只能齐齐出动,下地干活,即便生病也得去做。

熬到秋收,若年景好,收成不错,所得扣除应该缴纳的租调、还债,也就是能混个温饱,若是家里有人生病,还得请医生、买药,一年所得,剩不了多少。

若年景不好,歉收,交不够官府加派的租调,那就要被胥吏敲骨吸髓,生不如死。

无论如何,开春时必须播种,而对于许多平民来说,他们没有财力购置足够的种子,所以,古道热肠的高利贷...大善人就来帮忙了。

一般人若沾上高利贷,那就是个死,即便当年侥幸丰收,勉强还清债务,可依旧剩不下什么钱粮,来年还是得借,那么总有一次会倒霉,然后还不上,于是借新债还旧债。

欠债越来越多,还有利滚利,最迟两三年下来,欠下的债几辈子都还不完。

所以对于那些无良豪强、大户来说,天灾人祸是其兼并土地的最佳时机,他们所用主要手段就是放高利贷,或者收买官吏,将自耕农因逃避战乱、天灾而暂时抛荒的田地化为己有。

而放高利贷敛财、兼并土地的情况,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是很古老却很有效的手段.

这是宇文温不能容忍的。

正常缴纳租调、赋税的自耕农,是国家的基础,是重要的税基,如果任由各地豪强、大户以放高利贷的形式搞土地兼并,会导致国库收入锐减,引发一连串严重问题。

宛若一个人,身上长了寄生虫却置之不理,必然会快速消瘦,各器官功能衰竭,不治而亡。

而现在,已经有不好的苗头在淮北、河南各地出现了。

现在是冬天,而这大半年河南、淮北之地都在打仗,各地百姓负担很重,家中男丁从军迟迟未归甚至阵亡,而来年春耕又没有着落,各地豪强大户甚至寺庙已经蠢蠢欲动,要趁着来年开春之际大肆放贷。

到了秋天,他们就能轻而易举收获大量土地。

而这些土地,绝大部分都可能不向官府缴纳租调。

宇文温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作为行军元帅,收复淮北、河南州郡之后,身负留镇重任,实际上军政一把抓(暂时),是这些地区的最高行政官员。

所以,他绝对不会坐视各地豪强、大户借着放高利贷来祸害百姓,趁着打仗,大肆进行土地兼并。

时钟走到六点整,侍卫入内禀报,说几位“预约”的来客在外求见,得宇文温同意,侍卫便领着人进来。

几名身着布衣的男子入内,齐齐向着宇文温行礼,虽然得西阳王示意就坐,但没人入座,都是垂束手而立。

西阳王是官,是郡王,身份尊贵,而他们不过是草民,尊卑有别。

宇文温也不多说,拿起手中那厚厚一沓资料,扬了扬,问道:“这些资料,都是大家辛辛苦苦收集来的,内容,想来都已经看过了吧?”

众人齐声答道:“回大王,草民都已经看过了。”

“很好,寡人会上奏朝廷,请求减免淮北、河南各州郡来年租调,来年起持续三年,以便让百姓休养生息,天子圣明,爱民如子,所以此事大概率能成。”

“而日兴昌柜坊将在春耕开始前,于淮北、河南各主要地区开展青苗贷业务,任务很艰巨,风险很大,你们有没有信心做好?”

“回大王,草民有信心做好!”

宇文温随后说:“青苗贷的利息低,是利民贷,有利于农民开展春耕,本该试行几年再慢慢推广,此为稳妥之策。”

“但时局不一样了,如今河南淮北各地,来年就要春耕,而各地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艰难度日,春耕时无以为继,必然要借贷,而若是沾了高利贷,会家破人亡!”

“官府,会严令禁止高利贷,但光说没有用,借贷的需求依旧存在,还会很旺盛,那么,就由日兴昌为首的大户们,来给百姓提供低息借贷!“

“日兴昌在河南淮北各地并无根基,一上来就负责推行青苗贷,风险很大,若搞砸了,伤筋动骨不说,信誉也会毁于一旦。”

“但这不是日兴昌畏首畏尾的理由!若日兴昌不敢拼,就失去了一个绝佳的扩张实力机会,河南、淮北百业待兴,只要熬过这一两年,日兴昌的规模和实力,会有一个根本性的增长。”

“但如此一来,放青苗贷的日兴昌,会断了各地豪强大户的财路。”

说到这里,宇文温看向当面一中年人,此人是日兴昌的业务骨干,领着一众骨干,要在新天地拓展业务,宇文温看着他,问道:

“俗话说得好,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你们在这里开展青苗贷业务,很容易激起所谓公愤,甚至连带着各地官署的官吏,都会对你们恨之入骨!”

“很可能某一日,你们就被人害了性命,甚至连尸首都找不到,如此风险,怕不怕?”

那人郑重回答“不怕”,其他人随后高声回答“不怕!”

日兴昌既然敢吃这碗饭,当然有手段,之前在荆襄开展业务可不是一帆风顺,掌柜们都有了经验,知道如何软硬兼施,更别说他们还有“朋友”,可以“江湖救急”。

别的不说,黄州各大镖行及各捕奴队,可是会提供各种“特殊服务”,譬如孤身行刺的男子,或者各种突然出现、灭人全家后又凭空消失的流寇。

宇文温点点头,看着眼前这几个人,就像在中军帐看着诸位行军总管和主要将领,他站起身,拍起手来:“不错,不错!”

“害人之心不可有,有钱大家一起赚,若是有当地大户愿意合作,当然要欢迎;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谁不愿意合作,无所谓,但要是谁敢搞事、闹事,那就是敌人!”

“这是另一个战场,你们就是寡人的将领,任何挡在面前的敌人,若是不让路,你们带着麾下兵马,将其全部干掉!”

“他们,敢杀你们一人,你们就杀他十人来偿命!”

“谁敢挑事,你们就要让他死全家,就算事情闹大了也不怕!”

“事情闹大了,闹到长安,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寡人顶着,你们只管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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