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许昌大营内灯火闪烁,许多营帐里透出昏黄火光,那是士兵在帐内睡觉时,点着小堆篝火借以取暖,虽然有失火的风险,但取暖要紧。
天气寒冷,虽然军营夜里通常会管制灯火,以避免失火来个“火烧连营”,但士兵需要烤火御寒,不让点火的话必然引起哗变,所以冬天的军营对灯火的管制放松了许多。

但即便如此,夜晚的军营也不许士兵们随意走动,不许窃窃私语,以免区区一个谣言就能引发营啸,更别说今日情况不对,将领们严禁士兵们胡说八道,以免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今日清晨,许昌以东、洧水边上的洧仓城,被敌人纵火烧毁,据说城内囤积的大量粮食付之一炬,虽然将领们竭尽全力遮掩这一消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士兵们还是知道了。

早上时,东北方向浓烟滚滚,有士兵声称还看见天上有大头妖怪飞过,飞往南面去了,这虽然听起来让人匪夷所思,但洧仓出事是掩盖不住的事实。

虽然绝大部分士兵目不识丁,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没东西吃就会饿肚子的道理,谁都懂,如今洧仓的粮食没了,眼见着再过几日就要饿肚子,士兵们再傻,也知道情况不妙。

虽然将领们三令五申不许议论洧仓之事,但这么多士兵们的嘴哪里能堵上,私下里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很快扩散出去。

只是上头看得紧,谁敢议论谁就要挨鞭子,所以军营大体上还算平静,但这消息越传越广,越来越多的士兵心中惴惴,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有何种命运。

他们年初随着大军渡河南下,背井离乡在这河南许昌打仗,眼见着就要到年底,离家差不多一年,家中亲人近况如何何不得而知,自己的处境也越来越糟。

官军节节败退,眼见着己方就要变成孤军,本来仗就不好打,结果粮仓又被敌人烧毁,接下来这仗哪里还打得下去,只要再过上几日,己方一断粮,大家饥肠辘辘哪里还有力气打仗?

所以留在这里不就是等死么?

打又打不赢,跑又不许跑,怕是再也回不到家乡,无法和亲人团聚。

死在这里,尸骨都没人收敛,死后都没人祭奠,有意思么?

一座座帐篷内,无数士兵不约而同想着相似的问题,辗转反侧,睡不安心,就在这时,天上忽然传来了歌声,让士兵们先是一愣,随后侧耳倾听。

唱歌的人,操着北地口音,在大营里的士兵们听来,虽然不是自己家乡口音,但有些相似,听着听着,不由得心生亲切感。

天上传来的歌声,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北地民歌,虽然具体歌词有出入,但大体上都是自己小时候就听过、哼过的民歌,如今在他乡再次听到,别有一番滋味。

歌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随后军营各处响起号角声,那是箭楼上放哨的哨兵在示警。

许多士兵拿起武器涌出帐外,却见夜空里飘来几个黑影,其下有火光闪烁,见着如此匪夷所思的情景,许多人不由得紧张起来。

但他们听出来那些歌声是从这些大黑影上传来的,似乎是有人在其上引吭高歌,还有笛声、琵琶曲伴奏。

大营里喧嚣起来,忙着抵御夜袭的士兵们,注意力都被天上飞来的大黑影所吸引,而其上传来的熟悉民歌,使得许多人开始发呆。

心中本就泛起的思乡之情,被这些歌声搅动,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想起了白发苍苍的父母,想起了倚门而立、一脸忧伤的妻子,想起了自己离开家时,追在后面跑的儿女,想起了门前那熟悉的小河、小桥,想起了家乡。

又想起己方断粮,眼见着就要完了,自己怕是再也回不到家乡,再也见不到亲人,许多士兵不由得眼框发热,黯然神伤。

“放箭!放箭!把这些东西射下来!!”

呼喊声此起彼伏,那是督将们指挥弓箭手放箭,要把天上那些扰乱军心的妖物射下来,许多箭矢飞向天空,却徒劳无功的落下。

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的,天上的歌声停了,但只过了一会,声音再度响起。

伴随着凄凉的琵琶曲以及笛声,许多声音在唱: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穀,井上生旅葵。

舂穀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歌声一遍一遍重复,地面上的士兵们听着听着默不作声,那些奉命往天上射箭的弓箭手也没了动静,一个个呆若木鸡。

许多人眼前一花,好像自己历尽千辛万苦回到了家乡,家却破败不堪,多年无人居住,看着眼前一座座坟头,里面埋着早已去世的亲人,自己孤苦伶仃,煮了饭都不知道该和谁一起吃。

如此凄凉的情景,让许多人心如刀绞,眼泪,不由自主溢出眼眶,滑落面颊。

原本喧嚣的军营,忽然变得沉寂,死一般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哭声响起,随后是零星哭声,最后汇集成片。

许多士兵嚎啕大哭,哭声凄凉,有的士兵虽然没有哭得稀里哗啦,却不住用手擦眼睛,悲伤的情绪很快就传播开来,势不可挡。

中军帐前,刚赶回来不久的尉迟佑耆,呆呆看着天上飘过的大黑影,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声,手中原本紧握的弓颓然落地。

这首歌他听过,《梁鼓角横吹曲》之《紫骝马》,紫骝马为汉乐府旧题,其内容据说是一首古诗。

当时他听过后,只道是酸腐文人无病呻吟,年轻气盛的尉迟五郎,一心一意要在马上取功名,如今局势危急之际,听在耳里,才品出这曲子是多么的悲凉。

踉跄前行几步,尉迟佑耆只觉全身力气散去,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以手捶地,他欲哭无泪,心中满是绝望。

尉迟顺还没赶回来,尉迟佑耆顾不得安危,策马赶回许昌,拼尽全力要挽回局势,他想带大军主力北撤,明天一早就走,如今看来已经晚了。

四面楚歌,吹散了楚霸王的军心,而现在,许昌大军的军心,瞬间就被《紫骝马》瓦解。

完了,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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