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亡故后,我在宝林寺住了一段时间,到乐昌依智远禅师处坐禅,又受慧纪禅师指点,去黄梅参礼弘忍禅师。”
苏大为微微点头,心知他所说黄梅县即后世湖北黄冈。

从广东到湖北,以唐时人的脚程可不近。

慧能瘦削的脸颊上,双眸微微恍惚,似在回忆:“黄梅凭墓山传承达摩禅正统已有五十余年,我一心求佛法,岂料此门也看人高低,说‘獦獠’怎么也求佛法,我对弘忍视禅现说,人即有南北,佛性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身不同,佛性有何差别?因此弘忍禅师收我入门。”

苏大为嘴皮微动,想问却又不好打断他。

一旁的明崇俨见状,在他耳边低声道:“獦獠是对西南蛮族之称,指的是南方蛮夷。”

苏大为这才恍然大悟,记起来在唐时,以北方为正朔,对南方一些边地,北人会莫名有些优越感。

不过仔细想想,湖广在春秋战国不也属楚国嘛,都是蛮夷,有什么好逼逼叨的。

“后来我便受了弘忍禅师的衣钵。”

慧能双手合什,向苏大为笑道:“当年多亏苏郎君帮我,让我在玄奘法师座下听经,方有我此番造化。”

“这都是你自己的缘法。”

苏大为有心想问他是如何从弘忍手中接过禅宗衣钵,转念一想,大概和史书所记的那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公案差不多,却也不必再问了。

以慧能的根器和向佛之心,他能继承禅宗才是历史选择。

日后禅宗也会因此人而发扬光大。

“对了,慧能你既承弘忍的衣钵,怎么又跑到蜀中来了?”

苏大为接着问。

却见慧能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弘忍法师选我做衣钵弟子,私下为我说法,还密授袈裟与我以为信记,当晚便送我下山,我乘船一路到九江驿,结果途中颇不太平,转念一想,只怕不能平安到岭南,反正老母已逝,家中别无牵挂,索性反其道而行,暗中来到蜀中,准备细心参悟弘忍法师所传密法,待有所得,再开坛传法,普度信众。”

他说的虽是轻描淡写,但苏大为与高大龙、明崇俨等人都是人精,立刻从他的嘴里,听到话背后的杀机凛然。

得弘忍禅师衣钵的弟子,当夜被禅师送走,还不敢回自己家乡,要选择入蜀中避祸,可以想像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定然是有人不想让慧能活着回岭南。

沙门,嘿嘿,这里面也是刀光剑影,不甚太平啊。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怕沙门清净地,也非真的清净。”苏大为颇为感概道。

慧能双手合什微微颔首:“当年就觉得苏郎君有慧根,此言大有意趣,若苏郎君有意,入我沙门,或可得正果。”

“免了免了,我宁愿去跟龙虎山张天师学道,火居道士还能成家,哈哈。”

苏大为摆摆手道:“我如今已经成家了。”

“那……可惜了。”

慧能脸上露出遗憾之色。

明崇俨在一旁讥笑道:“苏县令就算想入张天师,只怕也不得,天师道是子孙妙,非张氏子孙只怕人家也不收你。”

“闭嘴,还用你说,我只是打个比方。”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轻咳了两声:“你在这里有多久了?听闻蜀地这两年多灾,你……”

“我是去岁来的,先是旱,今年又有涝,好在我选在山上修行,倒是不妨碍,饥了采野果,渴了就接些露水,我一个人,也不需要太多。”

慧能双手合什,面上隐隐透着一种向道之坚毅。

这种神色,苏大为曾在译经的玄奘法师脸上看到过。

当下,心中一肃,向他拱手道:“不容易,你能远离人群,独自入山修行,非大定力,大智慧,不可能办到。”

说到这里,苏大为话锋一转道:“那方才,那只大龟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去岁洪灾后,在水潭中发现的异物,当时它凶得狠,我去取水差点被它给拖下水去,不过后来,我跟它说,我身上没什么肉,不好吃,还讲佛法给它听,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朋友。”

慧能脸上露出微笑:“它的心其实很善良的,并不愿意伤害人,我也劝它若无必要,少伤害湖里的生灵,不过它之前咬死过不少附近的兽类,所以我隔天都会来湖边念经,替它消业。”

“呃……”

苏大为与明崇俨、高大龙面面相觑,方才那只凶龟,你说它善良?

好吧,你们沙门的事我不懂。

看起来,慧能与黄安县的事没什么关系。

不过苏大为还想多问几句。

“慧能,你既在这山中修炼,可知黄安县内发生的事?”

“黄安县?”

慧能思索片刻道:“我知道,距离这里不远的便是黄安县,因为今年的灾情,县里有人逃荒,我曾经遇到过。”

“那你知不知道黄安县传播一种‘瘟疫’?”

“瘟疫?”

慧能有些茫然的摇头:“我遇见那些村民时,并没听到他们说此事,我还帮他们念经祈福……”

“你最后见到黄安县的村民,是什么时候?”

慧能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道:“半年前?应该是去岁,嗯,上元之前的事了。”

这一下,苏大为有些无语了。

去年的事,今年问你有什么意义。

“今年就没有遇到黄安县中的流民吗?”

“今年没有,我也奇怪呢,去岁还能看到一些人,今岁一个也不见。”

“那你在这片山林中修行,有没有出去过?有没有发现奇怪的事?”

“不曾出去,如果说奇怪的事……”

慧能想了想道:“确实有一件。”

“嗯?”

苏大为忙追问:“有什么反常古怪?”

“是……”

慧能的话还没说出来,突然,四周的光线黯淡下去。

所有人惊愕的抬头,发现头顶的天上,那太阳不知何时被漆黑的乌云遮挡。

山林间,有雾气不断升腾起来。

“诡异!”

明崇俨低喝一声。

苏大为向高大龙碰了一下眼神,手指了指茫然的慧能,示意他保护住慧能,自己则手按腰间横刀,神聚于双目,向四周看去。

黑雾氲氤升腾。

一股阴森寒意,同时弥漫开来。

雾气中,似有无数声音在窃窃私语。

嘈杂的,混乱无序。

“何方诡异?”

苏大为冷笑一声,丹田处,元炁涌动,灌注于双手。

随着手指轻轻弹动,犹如拨动琴弦。

那飘浮在空中的阴寒黑雾,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拨动,随之涌动起来。

鲸息!

苏大为十余年前,自从得丹阳郡公李客师引入异人门槛,初学便是鲸息术。

虽然后来在梦中,又得腾根之瞳授以上古诡帅的锻体之术,但他练得最多,修得最深的,始终是这门鲸息术。

一念之间,气息悠长,如潮汐起伏,浩浩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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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炁外放,附近的黑雾受到无形的力量挤压,不断后缩。

似乎也那藏在黑雾中的诡异,也恐惧于苏大为身上散发出来的力量。

之前在攻打吐蕃逻些城时,苏大为与唐军一同经历史上最为可怕的诡异出巡。

当时妖雾之浓,连麾下数万唐军都包裹进去。

给唐军制造不少麻烦。

自那日起,苏大为便在研究如何克制诡异出巡的妖雾。

一路思索,忽然有一天,他发现,诡异散发的这种妖雾是属于诡异的气场,属于诡异的领域。

但异人,也可以拥有自己的气场领域。

比如他自己,将元炁外放时,以他为中心,方圆数十丈内,都充满看不见的鲸息之气。

随着心念一动,元炁浩荡磅礴,如惊涛拍岸。

什么样的妖雾,在这个领域里,都会被排斥出去。

“既然藏头缩尾,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苏大为手指再动。

仿佛按动杀伐之音。

空气里,隐隐听到“铮”地一声脆响。

眼前的黑雾,仿佛被无形的刀刃劈开,从中间分出一道裂隙。

裂隙两边的黑雾,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如同被看不见的大手大力扭转了一下,撕开两半。

“咦?”

黑雾中,传出一个惊疑不定的声音。

从雾气中,走出一个高大而瘦削的身影。

“苏总管莫担心,是我,刀劳。”

随着诡异的声音响起,双手如刀,两眼血红,身高硕长,包裹着黑雾中的刀劳,自妖雾中走出。

“一段时间不见,苏总管这手控气之术,越发精妙。”

“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大为上下打量对方,锋利的目光,如手中的横刀,狠狠刺向黑雾下的刀劳双眼。

像是要透过黑雾,看透对方真身。

明崇俨身边的慧能眼见诡异,面上倒是八风不动,双手合什,两眼低垂,默念金刚经。

明崇俨看了他一眼,向双手抱胸,面露不善的高大龙低声问:“这诡异与苏县令相识?”

“我不清楚,总之看着便是。”

高大龙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之色。

苏大为是否熟悉刀劳不知道,但是他对刀劳可不陌生。

当年长安之事结束,便是刀劳代表荧惑与自己接触,想接自己召入诡异族群。

“苏总管贵人事忙,之前我们的约定,还记得吗?虽然如今苏总管没有领军,但我们诡异一族是守信用的,我特来将结果告诉你……”

刀劳似乎在笑:“当日那些高句丽鬼卒,经过这些时日的追索,已经全被清除干净。”

“清除干净?”

苏大为看着对方,咀嚼着这个词:“如何算清除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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