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周易》

喀嚓!

一只脚踩在地上,枯枝随之而断。

明崇俨抬起头,口罩上的双眼,闪烁着慑人的精芒。

苏大为跟着他一起走入院中,看着前面那名县衙里的差役,畏畏缩缩,停步不前,仿佛眼前的黑暗,藏着什么饿鬼一样。

“你闻到了吗?”

明崇俨幽幽的问。

苏大为:“尸臭。”

尸臭两个字说出口,前面的差役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身子一个哆嗦。

明崇俨怒道:“怕什么,县令在此,县令之前可是征吐蕃前总管,统领十万大军,马踏大非川,火烧逻些城,都不带怕的!”

苏大为颇有些无语的扫了他一眼。

明崇俨,我觉得你在拱火。

那差役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知……知道县令胆大,可……可他是他,我还是……怕啊~”

最后一个“啊”字,带着颤音。

余音在院内回荡。

把明崇俨倒吓了一跳,怒道:“喊什么喊,把回音都喊出来了。”

“我没,没喊!”

“继续向前,去屋里看看,主薄家娘子还在不在。”

“喏。”

差役带着哭腔叉手行礼,颤抖着继续向前。

这一幕,把后面跟着的差役,还有李博等人看得庆幸不已。

还好,今天选中的不是我们打头。

虽然平日里也都是胆大之辈,但是在这灾疫过后,鬼气森森的镇中,在这细雨如绵的夜里,进入这充斥尸臭的院中。

任你多大的胆量,也觉得遍体生寒。

而且这雨……

好像越来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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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一点一点的沁入肌肤,寒得可怕。

嘶~

风声呼啸,仿佛有人在耳边轻轻吹了一口。

差役吓得全身一抖,站在里屋门前,全身僵硬,像是被点了穴一般。

“推开门,开一眼就好了!”

“别磨蹭。”

明崇俨在后方催促。

那差役咬咬牙,学着先前苏大为破门时的样子,抬起右脚,狠狠的踹过去。

轰!

这一脚,不但没能把门踹开,他一只脚,竟然穿过木门,卡在了里面。

差役吓得瘫软在地,抱着腿大叫:“救命,救我,救我啊县丞!”

“废物!”

明崇俨冷哼一声,一个闪身,右手轻拍。

那面破开的木门,在他掌指间,片片粉碎,细软如棉。

苏大为眸光微微一闪:“明郎君,这手掌上功夫,已入化境了。”

“比不得苏县令修为高深。”

明崇俨手指轻弹,口中道:“我这秘术,也不过是阳尽阴生,打在人身上,不过也就是脱阳而死罢了,不值一提。”

大门洞开,里面幽深昏暗,不见一丝光亮。

地上抱腿惨叫的差役贴着地滚开,只想离这黑穴更远一些。

明崇俨并不进入,而是侧身而立,身手示意:“县令请。”

苏大为面色如常,他身后的李博倒是听得眉头大皱:“什么样的功夫,让人‘脱阳’而死?听着怎么这么歹毒。”

“火把。”

苏大为站在门前,双目微凝。

今夜细雨,如泣如诉。

雨夜不见星月,以他的眼睛,一时也看不分明。

在他身后的李博忙向身边亲卫催促,从行囊里找出带着的油巾,寻了木棍缠上,又用火石点火。

因为下雨的缘故,费了半天功夫,才算将火把点着。

这油巾浸的乃是黑火油,烧起来,就不会熄灭。

苏大为伸手接过递上来的火把,向着屋里一照。

光芒乍闪,他与明崇俨两人站在门前,眸中同时倒映出血红的光芒。

“死了。”

明崇俨道。

苏大为默不作声。

他久经战场,自然熟悉人死了是什么样子。

屋内的妇人趴伏在床榻上,身下压着一只小手,应该就是她的儿子。

这两人的身体都僵硬了。

明崇俨微微叹了口气:“我初来黄安县,便是主薄一家接待,可惜了……”

他向苏大为拱手道:“待天亮后,我再带人将他们收埋了吧,也算是了一桩缘法。”

当年明崇俨也曾随在玄奘法师座前听经,于佛道两门经义,都颇有研究。

信奉因果和道家承负之说。

“等不到明天了。”

“什么?”

“现在就烧了吧,尘归尘,土归土。”

苏大为说着,回头向李博道:“把备用的黑火油取出来,点上。”

“喏。”

“等等。”

明崇俨失声道:“苏县令,你要做什么?”

“你刚才没看到吗?”

苏大为将手中火把往前一撩,火光下,隐隐见到床榻上有东西闪动一下。

后面的李博与众差役口里发出惊呼。

“那是什么?”

火把光芒下,隐隐看到数团黑影,在阴影下跑动,血红的眼睛,如一粒粒血珠。

“老鼠?!”

“是吃了尸肉的老鼠……”

苏大为的神色渐渐凝重:“我不知道黄安县的疫情究竟怎么回事,这两人是死于疫症,还是死于饥饿,都无法确定,但是,如果让吃了尸肉的老鼠流蹿出去,这疫情就控制不住了。”

说完,不等明崇俨反应,向李博道:“烧了。”

李博早已从随军行囊里,取出一个黑瓷瓶,拔开以后,一股难闻的气味扩散开来。

竟然连尸臭都被掩盖住。

明崇俨脸上微微变色。

在长安的时候,他曾见过一些大食来的商人,贩运来的那种黑油,也是这种气味。

还有西市的鲸油灯坊,作坊里,也有这种气味。

“不能留个全尸吗?”

“你以为瘟疫是什么?”苏大为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这疫,就是毒,哪怕几千年后,瘟疫依然是人类生死大敌,防疫,就是战争。”

“苏县令所说的,我听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苏大为手掌一推,将明崇俨“噔噔噔”推开几步。

“点火!”

李博大步上来,将瓷瓶里的黑火油向屋内洒上一些。

两名亲卫也各拿着一瓶黑火油,绕屋洒了一圈。

务必要将那些老鼠连同尸体一起烧去。

苏大为站在一旁,冷静的注视着这一切。

防疫,就是战争。

慈不掌兵。

他记得千年后,在华夏东北,也曾暴发过一场瘟疫,肺鼠疫。

当时扑灭瘟疫的办法,只有三招。

所有病人隔离。

所有人戴口罩,勤洗手消毒。

所有死者,火化。

将一切可能的病毒烧为灰烬。

哪怕科技日新月异,人类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

在面对病毒时,人类最管用的,依然是这三板斧。

当初新.冠全球暴发时,西方人还嘲笑华夏,但结果,华夏却仍靠着老祖宗传下的三板斧,控制住了疫情。

而那些自诩科技发达,人类文明之光的灯塔,却连底裤都脱光了……

黑火油泼洒过后,苏大为喝令所有人退后。

他将手里的火把扔了出去。

火光骤然亮起。

起先火光不大,但很快,黑火油迸发出猛烈的光芒和浓烟。

木制结构的房屋在火舌舔舐下,发出吱呀的惨叫声,仿佛一个怪物濒死的哭号。

火光中,那些老鼠都被烧着了,吱吱惨叫着四蹿逃逸。

有的竟从火海中冲了出来。

“杀死它们,不可走脱一只!”

李博拔出腰上横刀,一刀劈下去,却落了个空。

身边的亲卫,倒是飞快张起角弩,射死一只。

“不用杀。”

苏大为伸手制止道:“沾上黑火油必死无疑,让它们跑,跑到别的洞窟里,将其余的老鼠烧死还能省点力气。”

“阿郎高见。”

李博愣了一下,拍了拍额头,也觉得这个方法不错。

一旁的明崇俨冷脸看着一切。

任谁都看出他心里很不爽。

主薄一家与他有情份。

按他的想法,应该亲手将这家人埋葬,才算全了因果。

但现在,因为苏大为一句话,一把火全烧了。

和这些破房子一起,和这些乱蹿的老鼠一起。

这对坚持因果必偿的明崇俨来说,简直如强迫症被人强迫了一样。

“恶贼!”

“你说什么?”苏大为转头向他。

“我说你这在胡闹!”明崇俨冷冷道:“都未能肯定这家是因疫死,还是饿死,便粗暴的一把火烧了!尸骨无存,大恶!”

“我们没有时间!”

苏大为冷冷道:“黄安县原来三千余人,究竟死了多少?一个个去甄别去掩埋?这活是你来,还是我去做?”

这一下,将明崇俨怼得说不出话来。

“疫情如火,刻不容缓,尽早把该烧的烧光,能控制的控制住,早一点结束,早一点避免活着的人,再沾染上。”

“呵呵。”

明崇俨扭过脸去,心中愤怒至极,不想再与苏大为争论。

全镇三千余人,我不管别人,我只想将心中因果偿还。

突然,明崇俨的眼神微变。

苏大为留意到他的细微变化:“怎么,有什么发现?”

“你方才说,那些烧着的老鼠逃回地穴,将其余的老鼠烧死能省些力气?”

“嗯,怎么了?”

明崇俨转过身来,向着苏大为讥讽道:“那你想没想过,它们会把其余的屋子点着?”

嗯?

苏大为猛一转头,就见院外,相隔数丈的邻家房屋,正有火光腾起。

草!

苏大为脸色顿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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