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醒了吗?”
“或许……”

“秘阁李谚和茅山天师叶法善来看过,说并无大碍……”

“那让他再多休息一阵。”

一阵细碎的声音从一旁响起,让苏大为心里莫名的烦躁,觉得这声音好吵。

清静一点吧。

说也奇怪,随着心念一动,四周果然安静下来。

苏大为却无心去管发生了什么,他的心如湖水渐起波澜,开始剧烈的活动起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清明梦”,又叫做鬼压床。

明明意识已经醒了,但是身体还没醒过来,完全不听使唤,连张开眼皮都办不到。

只有内心在剧烈的活动。

昏迷前最深刻的一幕在脑海回现。

那个至强的诡异,那个存在,她……

思维越来越激烈,终于一道灵光闪过去。

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是了,一定是它,如果不是它,谁又能有这样可怕的气息?

那么朱雀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刀劳诡异,那个古怪的鸠婆,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这些诡异都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什么?

念头继续活动着。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答案,这不是靠灵感便能知道的事,或许只有醒来才能得到有用的信息。

醒来!

身体……

心底里,莫名有一丝惊悸。

只有失去过,才懂得,这种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可怕。

该不会就这样永远醒不过来了吧?

就在苏大为心中惊乱时,一种潮水般的寒凉透过来。

一点一点的,从皮肤透入身体,冻入骨髓,一直浸入灵魂。

猛地一个激灵。

他翻身坐了起来。

这下是彻底醒了。

第一眼先观察环境,确定是在自己的军帐中。

稍稍松了口气,再一眼看自己手边装备。

还好,一惯不离手的横刀和降魔杵都在。

一伸手就能够得着。

壁上挂着破邪弩还有横挂着一支马槊。

都是他惯用的兵器。

见到这些,他的心里更松一些。

最后才是看自己身上。

是休息的常服,明光铠已经脱得干净,整齐的摆放在马槊下的桌案上。

无事。

见到这些,苏大为就明白自己是安全的。

但是他随即猛地扭头。

这个动作是如此之快,快到令脖颈发出“喀”的响声,仿佛颈椎受不了这股巨力,差点折断。

苏大为却顾不上脖颈传来的疼痛,而是双目大睁,看向帐门方向。

帐帘是掀开的。

角落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

显然不久前,曾有人端着汤走入帐内,想喂自己喝汤。

这个人是谁?如今人又在哪里?

为何汤在,人却不见了。

按理来说,苏大为身为一军之主,身边至少应该有亲卫随时看顾的。

再不济,安文生和李博也应该会在。

但是没有。

此时整个营帐空空荡荡。

只有苏大为一个人,帐门角落一碗汤。

好像是有人行色匆匆,端汤进来看一眼,便因什么变故,放下汤走了。

一种莫名古怪的气氛。

营门外,一片漆黑。

那不是简单的夜幕黑。

哪怕再黑的夜,至少篝火会点亮,火把会升起。

会有光透进来。

可是没有。

整个营帐,只有苏大为一个人,不见灯火。

外面一片黑暗,也没有一星半点的光。

死一般的安静。

苏大为沉默着,看向门外:“进来吧。”

这声音过后,过了片刻,才有一个尖利的声音问:“你知道了?”

“诡异出现,多伴着这种黑雾,这不是寻常的黑暗,我的眼睛不瞎。”

苏大为一伸手,执横刀在手。

他站起身,披起衣袍,系上带扣,将横刀挂在腰上。

降魔杵插在腰后。

然后抬头看向帐外。

丝丝黑雾吹了进来。

一股刺骨的森寒。

整个营帐仿佛化作了冰柜,寒气氲氤。

但转瞬又被黑气吞噬。

“你是何方诡异?出来谈吧。”

苏大为又道。

黑雾中的诡异似是有些意外:“你说话,倒是有趣,怎么知道是要和你谈,而不是要杀你。”

“我方才没醒,如果你们要杀,那便是机会。”

苏大为身体放松下来,走到桌案边,盘膝坐下。

随手解了横刀放在桌上。

这个距离,无论是拿横刀,还是背后的马槊,破邪弩,都很方便。

若要打,他奉陪。

若要谈,那便先谈着。

他确定对方至少目前对自己并无恶意。

否则没理由在自己昏迷时不出手,要等到此刻。

“如果你猜错了呢?或者我又反悔了呢?”

黑雾中,隐隐看到血红的双眼一闪。

苏大为伸手下按:“我们应该见过对吗?”

“你……”

“我猜应该不是在吐蕃,或许是在长安吧,算是故人。”

“你怎知?”

苏大为的手下摸,摸到光滑的皮毛,一颗心愈发安定。

“黑三郎,如果是敌人来了,黑三郎是不会放过的,不会这么安静。”

苏大为的手边,赫然趴着懒洋洋的黑三郎。

早在安文生等援兵赶到的时候,已经将黑三郎带来给苏大为,只是之前行军之中,并无黑三郎显身手的机会。

一直到雪山绝谷,黑三郎与安文生一齐,引动雪崩。

但也隐没在暗处,无人知晓。

它是苏大为的一张底牌。

哪怕白天攻逻些城,诡异真的大肆攻伐唐军,有黑三郎在,也能抵挡不少。

何况,这样的底牌,苏大为并不止一张。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天上会飞过那个至强的存在,更没想到腾根之瞳会突然惊醒。

黑雾激烈涌动起来,显然被苏大为说中了心事,颇不平静。

过了片刻,雾气略微稍和。

黑雾中,那只诡异默默走出:“难怪星君一直对你另眼相看,果然有过人之处。”

“星君?既是长安而来,想必是荧惑星君吧,也就是说,荧惑星君知道我,甚至有可能认识我?”苏大为敏感的抓到有用信息。

来的诡异,嘴角一抿,好像被戳中了什么,一副坚决不开口的样子。

苏大为上下打量着他,看着他站在自己桌案对面,迟疑道:“你是……刀劳?”

名为刀劳的诡异,伸出带着弯刀的双手,向苏大为抱了抱拳:“诡异族,荧惑星君麾下刀劳,见过总管。”

“你还懂唐人的礼数,我听闻长安诡异一族蛰伏,融入唐人的生活,平日以人的样貌行走,你也是其中之一?”

刀劳血红的双眼先是大睁,然后又收缩,凝视着苏大为,透着谨慎之意。

往日在衙门里也常见苏大为,那时是同僚,大家嘻笑如常,并不觉得如何。

哪怕是破案,也只觉得苏大为是有点本事,也没多想。

直到此刻,面对面,他才真正领教苏大为心细如发。

见微知著,举一反三的本事,丝毫不弱于狄仁杰。

难怪能创出都察寺这种秘谍机构。

非常人,才能行非常事。

苏大为看不清刀劳的脸。

因为对方的脸全都被黑雾包裹着。

雾气缭绕如同黑色的火焰。

只有一双血红的眼睛,时放时缩,显出内心的不平静。

用不着看清脸色,猜也能猜到对方心里此时的想法。

苏大为摆摆手:“习惯了,并不是存心刺探诡异的隐私,你既来找我,想必有事要谈,我洗耳恭听。”

“那我谈事,不要再提别的,你问了我也不会答,浪费时间。”

刀劳冷冰冰的说了一句。

苏大为点头认同道:“这是自然。”

这话说完,应该就是要进入正题了,但刀劳对着苏大为,却显得有些踌蹰了。

如果从人族的谈判来看,本来刀劳是掌握着主动,趁着苏大为未醒,已经营造好了氛围,以一种恐怖感,去压制对手,为谈判创造有利条件。

但他没料到的是,苏大为居然如此言词便给,辩才无碍。

三言两语间,反而令刀劳生出一种被对方窥探到隐秘之感。

一时间,只觉得投鼠忌器,不知从何说起。

谈是一定要谈,为了长安万千诡异一族,为了大唐千千万万蛰伏的诡异。

此时,荧惑星君当然不想与唐人决裂翻脸。

但如何谈,却令刀劳犯难。

生怕一开口,又被苏大为看破更多事。

“怎么,不说?”

苏大为微微一笑,目中闪动着精芒,似乎已经隐隐猜到对方的来意,但又并不说破。

刀劳面对他这种气势,终于无法再绷住,摇了摇头:“吾奉荧惑星君之命,与总管议和。”

“议和?”

苏大为伸手拾起桌上的一支毛笔,在手里轻轻转动着,像是玩着一个有趣的游戏。

“你的议和是代表荧惑星君的意思,还是代表所有诡异?”

“你……”

“吐蕃的诡异,似乎并不归荧惑星君管吧?还有之前出现的鹤郎君,还有那个北斗星君朱雀,那个老妪。”

“鹤郎君与朱雀,都属北斗星君麾下。”

“北斗星君?”苏大为颇为玩味的咀嚼着这个新名字。

“第一次听说,他很厉害吗?”

“与我族的荧惑星君,是同等的存在。”

“你们诡异是怎么回事?我脑子乱得很,你先告诉我,荧惑管的是哪些诡异,北斗又管哪些诡异?”

“此事说来话长……用你们的话来说,一言难尽。”刀劳有些迟疑。

“说来话长,那便长话短说,一言难尽,那就两言三言。”苏大为直视着黑气蒸腾的刀劳,缓缓道:“我有的是时间。”

刀劳定定的看着他。

像是头一次领教苏大为的难缠。

沉默片刻道:“好。”

停了一停,他才继续道:“我们诡异一族,最早可以追溯在人族诞生之前,后来与人族争夺天下,也曾横绝一世,后来随着秦帝统一天下,诡异式微,分裂成数个族群。

分别是东方、西方、南方、北方诡异,再加一个中央荧惑。

随着漫长的岁月,有的族群没落了,最后又相互融合,到大唐建立,荧惑星君一统东方和中央,主要区域便在唐境。

而北方星君为北斗,也统一了西方与南方、北方,大致是突厥到吐蕃这一片广袤的区域。”

“五方?那南斗朱雀也算星君?星君就这种程度?被人一把火反烧了。”

提起此事,刀劳脸上露出古怪之色:“朱雀星君是北斗之下最强的诡异,不是他弱,而是她太强。”

“她究竟是谁?”

苏大为突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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