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街宵月桂,珠穿晓露丛。
暗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

——李世民

……

“臣苏大为,伏拜天皇陛下。臣与大总管苏定方商议进兵之事,大总管言:战役防守,战斗进攻,战略持久,战术速决。

臣领命率前军出,翻跃大非川,以击吐蕃。

凡历七战:首战大非川南麓,破蕃将悉多于,歼敌数千。

再战草原,破蕃将弓仁,歼敌过万。

三战雪谷,将计就计,一战灭吐蕃五万余众,斩杀大将弓仁。

四战乌海,抓住战机,奔袭百里破禄东赞,歼敌二万。

五战乌梭拉堡,步卒登先,火烧诸堡。

六战勃列,以小敌大,艰苦卓绝。

七战逻些,围点打援,集中兵力,先弱后强。”

泛青色的竹纸飘起,被苏大为吹了吹,待上面墨迹稍干,他抖了抖竹纸:“这纸真不错,比过去的蔡伦纸要强上许多。”

“知道你是在吹自己改进了良方,以速生竹代替过去木料,研制成竹纸。”

安文生在一旁放下手里的毛笔,一直微眯的双眼打开,像是不认识苏大为般,上下打量着他,目光中透着深意。

“这竹纸一出,又是好大一桩生意,阿弥,有时候我真想敲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为何会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麟德初年,我从百济归长安,当时家中用纸,是最差的麻纸,西市上好的白纸,一张便要十个大钱,寻常人如何用得起?便是我家自用,也嫌有些浪费。”

苏大为站起身,抖了抖手里的纸:“我发明这种纸,不是为了赚钱,就是为了自己用着方便些,当然,如果推广开去,对天下学子,也有助益。”

“最可气的就是你这种人,明明嘴里说的是‘我不爱钱,钱算是什么’,可做出来的,都是好大的生意。”

安文生摸摸脸颊:“还记得你当年卖画……”

“说起这事,我记得你还差我一贯钱。”

“滚!恶贼,你特么在我身上赚了不止千百倍了,还跟我提这事。”

“一码归一码,我跟你说,你若不还钱,回去长安我还念叨你。”

眼看两人跟斗鸡一样,一旁的李博站起身,拱了拱手道:“安将军,你莫是糊涂了,你看总管大人手里一直在抖竹纸,难道是为了让你看他新制的竹纸吗?非也,他是让你夸他写的军报漂亮。”

安文生嘿了一声,扭着脸道:“这写的也算军报?”

“怎么不算?”

苏大为用毛笔向着手里的军报指了指:“七战,七战大捷,现在已经兵临逻些,距离天皇陛下的心愿,只差半步之遥。”

如今,李治不称皇帝陛下,也不称天可汗,而称天皇。

盖因为泰山封禅之事,已传遍天下。

随着苏大为他们率军出征,长安的朝廷也随着李治和武媚娘,先移驾东都洛阳,再去泰山,开启封禅大典。

当时光是仪仗据说就绵延百里。

前头的车驾出去,到了第二日,队尾还没能尽数出城。

而随行的文武百官,骁卫宿骑,贵胄大臣,不可尽数。

各属国藩臣,参加观礼使团,便有数千人之多。

共计有一百余国,共同见证大唐皇帝,封禅大典。

据说封禅之中,还发生了许多事,不过那些,就非苏大为现在所能知晓的了。

“你这要算军报,简直丢我们前锋军的脸面。”

安文生毫不客气的道:“哪有这么写军报的,你至少要加上天地神灵、伏威并举,信赖陛下神明,天纵含弘,心怀慈愍,威风鼓扇,群凶殄灭,八方静谧,万国朝贡……”

“停!停!!”

苏大为听得目瞪口呆:“摆手道,你知道我没念过太学,你这四骊六骈太为难我了,我能把事情用大白话说清楚,已经很不错了,你看,这战报,多漂亮,多工整,从一战到七战,堪称一夜七次……”

“可住口吧你,这么写,陛下不爱听。”

安文生放下笔,呵呵一笑。

“你再开嘲讽,信不信我……”

苏大为说到一半,突然住口,将手里的毛笔往桌上一扔,竹纸随之拍在桌上,颇有些意兴阑珊的道:“是啊,陛下大概不爱听。”

从永徽年间,到如今,已过去十几年。

如今的天皇陛下,早不是当初刚登基时,那个对长孙无忌唯唯喏喏,被人称之为“仁善柔弱”的李治了。

天皇大帝。

踏在太宗皇帝的肩上,东征西讨,内平不臣,外征诸夷。

普天之下,凡日月所照,江河之所至,皆大唐之臣妾。

再没有人敢质疑李治会不如太宗皇帝。

也再没有人敢当面对李治说,当年太宗如何如何,陛下你应该如何如何。

诚然,李治不是太宗那样的天可汗。

他是天皇。

他走得比太宗皇帝更远。

随之而来的,是膨胀。

如今的天皇大帝李治,已经与过去不同了。

这一点,通过往来的信件,还有一件件大唐内发生的消息、故事,传遍天下。

“听闻陛下泰山封禅时,礼部侍郎萧长敬因一句用语不当,被陛下当众夺职去官,有官员替萧长敬求情,陛下不但没有宽宥,反而将求情之人,连贬三级。

还言,再有人敢为萧长敬求情者,贬去岭南。”

“呵呵,这件事你也听说了?”

安文生摸着下巴,细长的眼眸微微张开:“陛下如今的功业太大了,疆土已经超过了太宗皇帝时。”

“一个人的功业,并非只看疆土,还要看治下百姓。”

苏大为道:“如今……”

“慎言。”

李博在一旁忙插话道:“总管,此非为人臣所能议论的,就此打住吧。”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头:“好。”

许多话,在心中不吐不快。

变化是现在呈现的,但并非是今日才产生的。

早在征完高句丽,回长安时,苏大为曾为麾下健儿,为府兵待遇,向李治提过建言,希望将将士的封赏及时发放,还有种种兵制的疑问。

结果当堂遭到李义府等人的反驳。

斥他不懂朝堂大局。

当时苏大为只有唯唯而已。

但是现在看,也许,从那时起,李治的心态已经起了变化。

毕竟,太宗皇帝都没能征服的高句丽,在他手上被灭国了。

结束了自隋末以来,中原王朝在东方最强大的敌人。

设身处地去想。

若有人能将两个朝代,两代帝王未完成的事,在自己手上办成了,岂能不豪情万丈,生出一种宿命感,一种“天命在我、历史终结者”的豪迈?

这带来的副作用便是,把所有的事,都看得简单,视为理所当然。

真当自己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说出来的话,便一定能办到。

就如这次征吐蕃,李治大手一挥,拔十万府兵远征。

封苏定方为逻些道大总管。

苏大为前总管。

就这么一句话,就要灭亡雪域高原上第一大帝国。

丝毫没有考虑吐蕃的国力,高原的环境,还有诸多困难。

虽然现在苏大为真的把唐军带上了高原,甚至兵临逻些城。

但这是一个意外。

苏大为自己清楚,若按原本的历史,大唐会在辽东拖延更久的时间,耗尽大唐元气。

真正发兵对付吐蕃,要到多年后的大非川之战。

而那一仗的败亡,正是大唐府兵由盛转衰的象征。

但是在这个位面,苏大为这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许多事情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辽东战事比原本历史更快结束。

而由于苏大为任熊津都督时,顺手打下了倭岛,威胁新罗后方。

又对新罗王金法敏多番敲打。

致使目前唐军还稳稳的钉在辽东地界上。

连熊津都督府,也在刘仁轨的统驭下,保持对百济和新罗的威慑。

致使新罗人,无法按原历史那样,煽动百济及高句丽的复国运动,耗死唐军。

但这些,都是意外。

按原本历史,唐军会迟数年才腾出手来,还是被新罗人逼着吐出百济与部份高句丽疆土,匆匆西归。

但是在这个位面,唐军更早的结束了辽东战争。

而且也没有为高句丽和百济的反叛而疲于奔命。

历史上的石堡城,此时还在唐军手中。

西域诸国,并没有被吐蕃煽动大规模的反叛。

换句话说,历史上大非川之战,唐军面对的是一个完全整合和消化了吐谷浑,一个真正强大的高原帝国。

而现在唐军面对的,却是一个刚刚吞并吐谷浑,还在初生期的吐蕃帝国。

未来它很厉害,但现在,它还没有到自己的国力巅峰。

就算如此。

面对海拔五六千米,派来自中原的折冲府兵来征讨吐蕃。

还是仅用十万人的规模。

依旧是很不靠谱的事。

要知当年李治在征百济时,跨海远征,一次就出动了十万军队。

难不成,堂堂吐蕃帝国,还不如一个小小的百济?

大意了,天皇陛下实在是大意了。

太轻视吐蕃了。

若非苏大为与苏定方谋划成功。

只要有一场失败,就会将唐军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若来一场像历史上“大非川之败”那样的败仗。

唐军威慑西域的武德,还有对河西,对吐谷浑各胡族的威压,只怕都会发生动摇。

但这一切,显然不是天皇大帝所去考虑的。

“陛下,变了啊。”

苏大为不禁在心中感叹。

比起当年征辽东,征百济时的谨慎筹谋,如今的天皇陛下,似乎已经听不进去任何不同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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