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唐军!”
悉多于身边,叫做莽速泰的将领,填补了副手的位置。

当注意到有唐兵步卒突然从南面杀入战场时,他向悉多于发出警告声。

“多少人?”

“看不清楚,大致在两三千之数。”

莽速泰有一双好眼睛,他在族中是神射手,一向自夸自己的眼力过人。

但此时,混乱的战场上,他也无法判断唐军有多少人。

悉多于在沉默。

方才那伙唐军骑兵冲到近前,险些就伤到了他。

幸亏副将鬼莽热的真实身份,是诡异鬼爪。

凭着他的力量,拖住了那伙唐骑,令悉多于得以顺利撤后,并利用宝贵的时间窗口,将那伙唐骑困住。

他很清楚,吐蕃兵比起唐兵,作战素质上还是要弱一些。

而眼前的唐军,明显乃是精锐中的精锐。

悉多于的想法是,利用人数优势,哪怕磨,也要把这一千唐军生生耗死在这里。

像眼前这样一支千人的唐骑精锐,在整个吐蕃军,数十万人里,恐怕也只有数万人。

而大唐就算再富有,似这等精锐,应该也不会太多。

这些人,每死一个,对大唐都是极大的损失。

击杀他们,对唐人的士气,将产生难以估量的重击。

更何况,这些唐人的铁甲,吐蕃人上下,可是垂诞得紧。

若是将他们歼灭,唐人死掉一千精锐。

而吐蕃人,就能多出数百到一千的精锐铁骑。

用唐人的铁甲来武装。

从日出到日中,已经战斗两个多时辰。

原本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

那伙唐骑的战马都死光了,箭也射光了。

不得不用马尸为墙,挺槊步战。

可这个时候,大唐的援军居然到了。

悉多于必须做一个决定。

究竟是继续包围消磨掉剩余的唐骑精锐,分兵迎战唐军的援兵。

还是就此撤军。

新加入战场的,看上去是步卒,追不上吐蕃人。

但是这也意味着,想要歼灭精锐唐骑的计划落空。

今日一战,吐蕃人也损兵折将,至少战死两千之数。

若是就此撤兵,岂非功亏一溃?

可若不撤兵,唐军的援兵还有多少?

若再来一批像之前唐骑那样的精锐,不用很多。

再来一千人。

吐蕃军的军阵,必然崩溃。

悉多于在心中天人交战。

做着艰难决择。

退兵,二兄临行前对自己的勉励还在耳边。

吐蕃人的荣光。

自己身为大将的荣耀。

还有死伤的吐蕃兵马。

若是就此退却,全都践踏在泥土里。

若是不退。

万一唐军援兵里还有精锐,到时再想撤,恐怕得付出更大的代价。

退,还是留?

悉多于僵立在马背上,双眼死死盯着沸腾的战场。

喊杀声,人濒死前绝望的惨叫声,战鼓声,马蹄声,乃至战场上的血腥味。

草皮翻飞带起的泥土腥气。

还有臭烘烘的马粪味,这一切信息,都混杂在一起,喧嚣的冲入他的大脑。

他必须冷静。

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冷静。

这一战,并非是对上那些软弱的天竺人。

而是唐人。

是整个大地视线所及,最强大的军队。

是世界之王,天可汗的铁军。

这一战,容不得有丝毫松懈。

“大将!唐人援军快到了!”

身边的莽速泰发出焦急的催促。

“如何应对?是分兵阻击,还是……”

“撤……”

一个撤字在悉多于嘴边,又狠狠的咬住。

一丝血雾从他的面罩下迸出。

似乎刚才仅发出一个音节,便狠狠咬住了舌头。

莽速泰喉头蠕动了一下,他看到,悉多于握着疆绳的手,那只手背上,青筋如蚯蚓般扭动,手背上全是亮晶晶的汗渍。

“大将?”

“分兵阻截!”

悉多于冷漠如刀的声音,从彩漆面具下传出。

莽速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抬头看了悉多于脸上的面具一眼,从对方的眼神,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

心中仍不免有些惊诧。

看悉多于细微的反应,应该是十分紧张的。

但没想到他说出的话,下的命令,却冷静到极点。

完全是两个极端。

莽速泰不敢多想下去,他伸出右掌,抚在胸前行了一礼,拨转马头,向身边传令亲兵大声吼道:“传令,分兵阻截那伙唐人援兵。”

呜呜~~

高亢雄浑的牛角号声,从军阵中扬起。

这是高原上特有的耗牛角所制的军号。

比起唐人的号角,更加古朴莽荒。

也更加雄浑辽阔。

这正是吐蕃人的品格。

悉多于听到这号角声,一颗疯狂跳动的心,在这一刻居然奇迹般的平复下来。

无论如何,已经下了令,那就等待结果吧。

让他放弃到嘴的肥肉,不甘心。

不论唐人援兵战力如何,总要试一试。

万一,赢了呢?

“郭将军!”

重重包围之下的唐骑中,有人爆发出惊喜交集的呼喊。

“是郭将军带着援军来增援了!”

薛仁贵一槊挑飞一名冲近的蕃兵,闻言精神一振。

他纵目远望,刚好看到郭待封的旗帜。

看到唐军的步卒列队与吐蕃人接战。

唐军着甲率超过六成。

是六成铁甲。

剩余的四成,至少也有皮甲扎甲。

而装配弩箭弓箭的比例也极高。

刚一接战,数千箭雨便洒向吐蕃兵。

这让衣甲简陋的吐蕃兵遭受重创。

“长槊,起!”

“列队向前!”

郭待封长刀所向,一千余名唐军手持四米长的长槊,直直的捅入吐蕃军阵中。

直面唐军的吐蕃人,瞬间被杀得人仰马翻。

“前进,继续前进!”

郭待封口中发出兴奋的呐喊。

“将军,有吐蕃人从两翼包抄过来了!”

身边副将传出惊呼。

“车阵!”

“摆出车弩!连弩,给我射!射死这些吐蕃人!”

郭待封毫不气馁,从口里发出亢奋至极的怒吼。

他的双眼闪烁着精芒。

一张白俏的脸庞,甚至因为兴奋而变得绯红。

唐军长槊阵之后,辎重兵推出牛车。

掀开四上披的粗布,立刻露出摆放在车上的大弩。

这些弩,可以用做守城。

也可以用车载之。

粗大的弩箭,摆在弓弦上,闪烁着慑目的寒芒。

弩弦被绞紧。

纵马狂呼的吐蕃人已经从两翼冲上来。

迎接他们的,是郭待封一声暴喝:“放箭!”

咻咻咻~~

两翼各数百骑吐蕃兵,甚至来不及喊出口号,便被唐军阵中的弩箭,将阵型撕扯得七零八落。

粗大的弩箭,将这些吐蕃兵的身体撕开,犹如肉串般串起。

原地突然多出许多无主的战马。

一瘸一拐的发出悲嘶,满战场寻找着主人。

“大将!”

“大将,不能再拖下去了,那伙唐人援兵,甲坚器利,咱们……”

莽速泰发出悲愤的喊叫。

他看到,骑在战马上,那个从来都稳如大雪山般的大将,替吐蕃征服五部天竺的大将悉多于,这一瞬间,仿佛一下子枯萎下去。

“传我命令……”

悉我于感觉嘴巴里一阵阵发苦。

像是咬了世上最苦的草药。

他深吸了口气,克服巨大的失望带来的眩晕感,从口中传出艰难的声音:“撤兵。”

“撤兵!大将说撤兵!”

莽速泰发出惊喜万分的喊叫。

实际上,打到现在,所有吐蕃将领已经意识到,凭手里这一万人,无法将唐军精锐消灭。

并不是说真的无法做到,只是需要特定的条件。

比如足够的时间,比如唐兵没有增援,而吐蕃这边不计代价。

宁可死伤惨重,也要将这一千唐骑给歼灭。

但现在,没有这样的条件。

唐兵援兵已至。

尽管是步卒,但甲坚兵锐,弩箭一出,就将吐蕃人杀得人仰马翻。

锐气已失的吐蕃兵,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啃下这块硬骨头。

再拖下去,只怕连拖离战场的机会都要失去。

高明的将领,要善于判断形势。

在纷乱的局面下,找出最有利的选择。

悉多于在心里说服自己。

用从未有过的虚弱声音道:“退兵。”

这一刻,他忽然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缈小。

曾经征服天竺的光环,正从自己头上远去。

……

“薛将军!”

当郭待封在身边亲兵的拱卫下,策马走向薛仁贵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仁贵,这一代的大唐猛将。

也是曾做过一军主帅的人,此时居然如此狼狈。

他身上的明光铠残破得厉害,肩上的吞兽插着数支羽箭。

胸前的护心镜已经凹陷龟裂。

明显是遭到钝器重击。

面上的青铜护面也已经碎裂,头盔上也有残破。

更别提背上、胸腹这些要害。

遍插着箭支,简直是一只行走的刺猬。

不少伤口还渗着血水。

“薛将军,你这是……”

郭待封愣了一下,心中暗道,幸亏来得还算及时,若是薛仁贵死在军阵中,这一战回去,自己只怕会受弹劾。

不但无功,反倒有罪。

“多谢郭将军援助之恩。”

薛仁贵向着郭待封用力抱拳道:“大恩稍后再报,郭将军,还请速速发兵,与我追击吐蕃人。”

“追击吐蕃人?”

郭待封转头看了看四周。

方圆几十里地,一片狼籍。

到处是人尸与马尸。

自己率领的两千余唐军,除了一千警戒。

剩余的千余人,正在打扫战场。

这是唐军最喜欢的时刻。

取得一场大胜,打扫战场,可以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郭将军,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那些吐蕃人里,有大鱼。”

薛仁贵说着,从腰上扯下一面血污的战旗。

若不是他扯下来,就这块破布,郭待封还真没意到。

一见此旗,郭待封的眼神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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