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压和控制武后的势力,使其处在绝对安全的位置,来左右和平衡朝局,一直是李治既定的策略。
这几年,武媚娘虽然在朝中无法拓展,但贺兰敏之、郭行真,这些人,从另一方面,增强了武媚娘的实力。

就算如此,李治此前也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为何会选在这个时候,借李义府之手,做这样的事?

答案,其实就在苏大为身上。

苏大为,大唐熊津都督,挟平百济、高句丽、倭国的大胜回长安。

而苏大为,身上有深刻的武后铬印。

这样的人回朝,足以打破原本的朝局平衡。

小小的一桩刺杀案,用的几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就能实现打压苏大为、贺兰敏之,和郭行真这三方的目地。

受损最大的,自然是武后。

而得利的,只能是天皇李治。

这一切,都是苏大为自己琢磨出来的。

并没有证据来证明。

有些事,除了当事者,旁人或许永远也无法知道真相。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苏大为已经感受到从李治身上所露出来的,一种忌惮之意。

有功不赏,是主君大忌。

这次苏大为回来,除了正四品下的封爵开国伯,以及受勋轻车都尉,并没有得到任何实权。

这对于他在百济战场上立的功劳来说,显然是不够的。

现在,问题解决了。

苏大为受到李治的斥责,继续做他的不良帅。

一切,似乎并无变化。

武后的实力,也没有得到任何增强。

这是最好的结果。

对苏大为来说,这一切,并非无法接受。

才回长安短短数天,便卷入李义府、贺兰敏之、郭行真以及武媚娘和李治的权力漩涡中。

比他过去在长安任何一个时候,更要心累。

他的心里,倒宁愿离这种漩涡远一点。

只不过,方才在出殿时,看到李义府那隐含得意的嘴脸,终究没忍住,话语中透出讥诮。

算了,管他李义府如何想,只求个念头通达。

那些话和情绪憋在心里,才会把人憋出病来。

至少让李义府明白,他苏大为也不是好惹的。

又想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这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苏大为从大明宫走出,一眼看到等候在道旁的高大虎和李博二人。

“你们怎么在这?”

苏大为诧异问。

阳光下,一向沉稳的高大虎,脸色暗沉,昨夜连夜的审讯和辛劳,疲惫都写在脸上。

在他身旁的李博,则是脸现忧色。

“寺卿,结果如何?”

他们都是靠着苏大为才能在长安立足脚根,若苏大为有失,他们也将受到牵连。

“算是过关了。”

“那就好。”

李博闻言,脸上露出如释重负之色。

这一夜不光苏大为大耗心力。

他们这些跟着苏大为的人,也是心力交瘁,要承受着内外压力。

“对了寺卿,具体是怎么回事,能跟我们说说吗?”

李博与苏大为的关系,更像是古之客卿,算是心腹,所以有些话,他能问。

高大虎虽然依附关系没那么强,但也可视为苏大为的党羽,因此有些话也不避讳。

苏大为笑道:“左右无事,你们想知道,我就说说。”

想了想,他先没说李治,而是将自己之前的推测说了一遍。

“这个案子,昨夜初始怀疑是贺兰敏之,后来又查出可能是郭行真嫁祸,实则都不是。”

“因为李义府在里面?”李博问。

苏大为颇有几分赞许的道:“李郎果然聪明。”

“昨天听到纵火烧牙医铺子那个异人,招出李义府曾与贺兰敏之提及你要回长安,我便在心中有所怀疑,只是一直没想通他的目地是什么。”

李博沉吟道:“他与寺卿之前并无交集。”

“之前是没有。”

苏大为没有继续说李义府,而是道:“贺兰敏之有动手的动机,但他并不蠢,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那名异人,是被郭行真暗中收买,这一点无疑议。”

“是。”

“此案,李义府找不出任何问题,他只是在郭行真和贺兰敏之之间,分别说出了一些‘事实’而已。”

苏大为重点咬住了事实二字。

“他这是洞悉人心,利用了二者的矛盾。”

李博道:“这让我想起战国时,吴起之事。”

“著《吴子兵法》的吴起?”

“是。”

李博道:“周安王姬骄十五年,魏相公叔痤害怕吴起对自己的威胁,向手下谋士求教。

谋士说,这件事容易,吴起这人确实有能力,但自视甚高,受不了委屈,刚极易折。

于是谋士为公叔痤定计。

公孙痤先邀请吴起到府上做客。

公孙痤的夫人,是魏国一名公主。

席前,故意表现夫人蛮横无礼。

这之后,公孙痤再去跟魏王说,吴起是贤人,不知会不会在魏国久留。

魏王于是问怎么办。

公孙痤说这事容易,请大王把公主嫁给吴起。

如果吴起答应了,那就是有心在魏国久待,如果拒绝,那就要打上一个问号了。

结果,魏王果然赐婚,而吴起拒绝。

等拒绝魏王赐婚后,吴起才反应过来。

他越想越怕,觉得魏武侯已经动了杀心,连夜逃去了楚国。”

李博缓缓道:“李义府此番作为,颇有当年公孙痤坑害吴起的味道。

我一直在想,若是贺兰敏之动手,他手下那么多异人,若动手必然是雷霆万钧的杀局,所以那次刺杀,理当不是他做的。

按此反推,只有郭行真的嫌疑最大。

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李义府在背后挑唆。

而且就算陛下知道,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这是洞悉人心,利用人心自己的私欲。

比阳谋更加高明。

檀道济的三十六计里,开篇就点明: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正是此谓。”

高大虎一直沉默着,直到此刻才开口道:“贺兰敏之和郭行真,还有李义府,他们都是武后的人,何致如此?”

苏大为摇了摇头:“新人与旧人,一碗水总难端平,郭行真与贺兰敏之,做为武后身边新旧两大势力的代表,私下并不和睦,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

关键在太子那。”

李博一点就透:“郭行真与太子走得太近,带给贺兰敏之极大的威胁。”

“应该是这样。”

苏大为点点头,自己这一次,确是被李义府、郭行真和贺兰敏之给当枪使了。

若自己带有立场,攻击任何一方,都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将锅扣在贺兰敏之头上,可能会和武媚娘产生间隙。

若是指认郭行真,则可能会得罪太子。

而李义府,他可是李治的白手套,指认他,疯了不成。

高大虎在一旁忍不住道:“不是……我说,我们在这里讨论这些有啥意义。”

“要说没意义嘛,也还有点意义。”

苏大为笑道:“至少明白武后身边的情况,以后不会不明不白的给人当枪使,还替人数钱。”

“呸,以阿弥你的头脑,我就不信这长安,还有谁能骗过你。”

“那可未必。”

苏大为笑了笑,没有顺着这话题说下去。

但他心里却想着,天下的聪明人多了去了。

要想事事明白,最需要的或许不是头脑,而是权力。

“对了,接下来我要重新做我的不良帅了,都察寺这边,我还是兼着。”

“怎么会如此?”

“这是陛下的意思……”

“为何?”

“因为李义府,其实并不算是武后的人,严格来说,他其实是陛下的人。”

“呃?”

“武后手里,对朝堂没有任何有效的影响力,唯一倾向与他的许敬宗和李义府,与其说是她的人,不如说是陛下的人,投靠武后,和投靠陛下,你说正常人会怎么选?”

“那天下人都说他俩是武后人的。”

“障眼法罢了,他们是陛下的‘黑手套’,一些脏活,用他们去做了,武后来背负骂名,这事武后心里也明白,但她绝不会拒绝。”

“此次之事,其实是陛下已经警惕武后身边的郭行真和贺兰等人势力膨胀太快,欲令两者相互攻伐,自损实力,李义府,不过是执行陛下的意志。”

“这些,有证据吗?”

“没有,都是我猜的,不过,就算有证据又如何?难不成我还能去告陛下?”

苏大为摇头道:“我相信,我的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了,所以这种结局,已经是最好的。

我把过失扛下来,贺兰与郭行真都受到处罚,李义府受到斥责,只有陛下高高在上。

不动声色间,将武后身边的羽翼打压,继续保持内外平衡。”

“陛下才是真正的高手。”

“不说这个了,还是想想,如何做好我的不良帅吧……”

苏大为感觉,方才冲出口说的这番话,其实也有些过了。

其实不应该在李博和高大虎面前说这些。

但胸中颇有些意气,不吐不快。

毕竟,他是在百济和高句丽战场上,出身入死的大唐将领。

在战阵间,憋了一肚皮话,本来想跟李治提提意见,建议一些有利于军中之事。

谁知根本没得到机会,反而莫名其妙的被牵扯进这场权力博弈。

若说不平,胸中确有些不平。

不平则鸣。

他还没修炼到,那种心如止水的境界。

就连玄奘法师,苦修一辈子,都还有心心念念之事,何况是他苏大为。

“我方才说的,算是我的孟浪之言,记住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这个我们都晓得,此话天知地知,绝不会再给其他人知,寺卿放心。”

高大虎也拍了拍胸口道:“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会管好这张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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