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让军中抽调粗通文墨的,再向那些加入不良人的倭人,抽调一些辅助,建立一个专门收粮的机构,以略低于市场价,以都督府的名义,统一收购。”
“那恐怕得需要不少人手。”

高大龙说着,随口报出一些数字:“九州现在我们登记在籍的有人口四十七万,入册的田亩是八十三万亩。其中有十九万亩是原本藩主,地方贵族还有王室种桑田,还有一些瓜果和值钱的作物。

另外四十四万亩是耕农的稻田,还有近二十万亩,是山地、滩涂,盐碱地,几乎无法很好耕种。

每亩地一季在丰年可产谷二石三斗。

摊到每天,每人不足六两米。

老人孩童尚可充饥,壮丁已经远远不足。

幸亏还可以靠海捕鱼,靠山打猎以做补充,才能不被饿死。

还能利用荒地种些茶叶桑麻,产些桐漆,卖了缴上税赋。

穷人的家里,不光吃不饱,换不起衣衫,连油盐这些,一年都舍不得买一回。”

高大龙每说一句,苏大为的脸就变黑一分。

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原本还指着倭国能反哺一下百济,稳定熊津都督府的局面。

但现在听高大龙说起来,这倭国也太穷了吧。

连百济尚且不如。

这还是大化改新之后的倭国?

要是改革之前,倭国得穷成啥样了都。

“阿弥,你不会真想把倭国当成自己的地,去替他们谋什么长远未来吧?”

“不是,你们不懂。”

苏大为摆摆手,他知道高大龙的意思。

其实之前李勣对高句丽,也透出同样的意思。

所有人都清楚,对于唐帝国来说,也是有着编制极限的,对于种田能种到的地方,有田就有粮,就能养活足够的人口,就能纳入实控。

可一但到达一定的经纬度,降雨量稀少。

除了草,什么粮食作物都长不好。

农耕文明种田那一套,便不好使了。

对于这种地方,即便是强大的唐帝国,也无法驻扎太多军人。

那个钱粮消耗实在太过可怕。

所以多是以羁縻,或者都督府的形式,以大唐的招牌,维持名义上的统制。

像高句丽这种新征服的土地,能种田还好一点。

以后政策倾斜,花个数十年移民。

通过数代人之力,总有消化完成的一天。

但像西北草原,河西走廊,大漠连天那种地方,则完全无法长期驻守。

所以胡人时叛时降,都是正常操作。

甚至高句丽这片地,大唐虽然打下来了,但唐军中像李勣这样的老将,心里对于能否长久统治,都是存疑的。

只是不好拂了李治的面子。

从诸将攻下高句丽的后续动作来看,都是尽力劫掠钱粮,以充实军资。

根本没考虑把当地百姓的口粮和财富掠夺干净,这些人无法生存,会不会挺而走险,掀起叛乱。

想到这里,苏大为不由暗自摇头。

历史上,百济和高句丽故地,在新罗的暗中支持下,一直在搞复国运动。

最终逼得唐军不得不撤离,白白便宜了新罗人。

他是不想看着这一切发生,所以早早谋划,打下了倭国。

日后若新罗人有所动作,从倭国和百济两路出兵,足以平定一切。

不过……

先得把眼前的缺粮问题给解决了。

“倭国今年自保是没什么问题,尽量从倭国不良人中抽调人手,至少把架子搭起来,以后再慢慢填充,征粮和征税都从新机构里做,再另设主薄,做好帐目,每年都督府都要核查。”

“嗯,那这个新机构叫什么?”

“就叫……”

苏大为略一思索道:“税务局。”

“税务局?”

“等等,叫这个似不太妥贴,还是叫粮税局吧。”

苏大为补充道:“把钱粮税的功能合一了。”

可以想见,未来这个新机构,会变成何等庞然大物。

趴在倭人农户身上吸血,能不壮大才是怪事。

甚至会造就一个新兴的中产阶层。

不过,那已非苏大为所能去深思的了。

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

“今年让倭国内的事都步入正轨,明年便可反哺百济,若新罗人不老实,还可从对马岛出兵,威胁新罗国都。”

“此计大妙。”

苏庆节在一旁哈哈一笑,他也早看新罗人那副嘴脸不顺眼了。

大唐诸将碍于新罗是藩属国的身份,平时对新罗人中的一些将领表现出来的跋扈和傲慢,都是尽量忍耐。

也只有苏大为才有这份能耐,把新罗人吃得死死的。

“把倭国这些事定下,百济的事也就大体稳定了,我走之前再和刘仁轨谈一次。”

要想稳定局面,归根到底,还是人和钱粮。

打仗打的就是钱粮。

真正有地方治理经验的人,也会从这些本质方面入手。

又安排了一些事务细节,苏大为的神思,不由想到大唐的税制上。

大唐的土地属于国家所有。

授田按户口,一个家庭的人数越多,分到的田地也就越多;同时授田是有年限的,一个男性农民从成丁十八岁那年从国家那里分到土地,到六十岁那年必须再把土地还给国家,只享有四十二年的使用权。

农民耕种的田地分为两类,一类可以继承,叫永业田,另一类不能继承,叫口分田。

耕地也可以出租,但是不准买卖和抵押。

如果能严格按这种制度执行下去,大唐的土地兼并不会来得那样快。

可惜,到李治朝中后期,这些制度逐渐废弛。

现在苏大为在倭国和百济实行的土地制度,其实也是唐制。

土地归属国家,国家分配田给农人种。

按大唐租庸调制,四十税一。

每八十亩口分田仅需要缴纳粟八十石。

到年限或死亡后,土地回归国家,重新进入分配。

任何制度,到了中后期,被人钻空子或者废弛,都是必然的。

不过苏大为也没想帮着倭人建立什么万世之法。

他需要的,只是有这么一个稳定的后方,替自己源源不断提供钱粮和兵源。

稳定就好。

话说回来,其实这种农耕的生产力,爆兵能力其实是有限的。

比如汉武帝时为了打匈奴,天下户口减半。

也只有大唐比较奇葩,以远低于汉的人口,打下远迈两汉的广袤疆域,而且对国内的生产生活,还好像没什么影响。

反而越打越强盛,打出个盛世帝国,令四方蛮夷来朝拜。

现在苏大为自己有了掌握一国,从基础做起的经验,也稍稍能窥得一些门道。

以大唐如今的疆域和战事,单以农业人口,是远远不足以支撑的。

这一切,其实要归功到唐初。

唐初太宗李世民实行的其实是以军事胜利掠夺财物,再以战争红利,反哺大唐的农业和民生。

只不过这种掠夺方式,到了李治朝,已经越来越难持续了。

打仗越来越变成一种花钱的无底洞,而不是赚钱的生意。

早在大唐对土地的征服慢下来以前,唐朝府兵的待遇,已经直线下滑。

府兵制越来越难维系了。

摇摇头,将这一切抛开,苏大为最后向苏庆节和高大龙、周良道:“我这次回去,是陛下急召,但是陛下并没有别的旨意,所以像狮子你,暂时还得在都督府,如果想家了,有合适的人选接替,我再想办法帮你调回去。

周二哥,还有大龙也是。”

“这些我们都知道,你放心吧。”

“其实这次在百济,我除了替大勇报仇,还有几件事没有完成,可能这次也来不及做了。”

苏大为突然叹了口气。

“何事?”

苏庆节好奇的向他看过来。

“还记得之前俘虏的那名扶余王族吗?他提起过关于百济龙脉的事,我一直想一探究竟,可惜直到今日也没有时间成行。”

苏大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除了龙脉之事,还有神道。”

“神道教?他们已经是昨日黄花,怕他们做甚,再说现在与你达成协议,就更不用怕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苏大为摇摇头,有些心事重重的道:“天之丛云,三神器,这些又能追溯到徐福的身上。昔年徐福东隐,归于倭国九州,这又牵扯出那些圣卵。

这里面,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有某种牵连。

可是我现在手里掌握的信息不多,现在也没时间再继续追查下去。

徐福是隐入倭国了,当年秦始皇的大术士里,还有韩终。

封印了兰池宫的韩终,据说是隐入半岛,很可能最后就归隐在百济。

最后就是高句丽鬼卒,也隐隐指向当年的韩终。”

苏大为手指在桌面时轻时重的敲击着,概然一叹:“我想将这些查个水落石出,奈何没有时间。

之前是忙战事,现在好不容易战事告一段落,却又不得不尽快赶回去。”

“圣命难违。”

说出这句,苏大为微微闭上眼睛,隐隐感觉一丝疲惫。

夜色笼罩下来,营帐内的灯火光芒,向四周扩散。

那些执枪巡逻经过的士卒,还不清楚。

很快,带领他们不断征伐取胜的熊津都督苏大为,便要返回大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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