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生。”
苏大为喊着安文生,眼睛却是盯着面前的酒杯。

酒杯里,微透明的酒液晃动着,带起圈圈涟漪。

“你说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吗?”

“当然不能。”

“所以啊,投胎是个技术活。”苏大为似是自嘲的笑了笑。

两世为人,这一世投的是不良人的胎,父亲是不良人,自己也是不良人,这又不是自己能选的。

既然是吃不良人这碗饭,自然便沿着这条线前行。

结果阴差阳错,居然认识了尚在出家的武媚娘。

既认出眼前的明空法师,就是史书上鼎鼎大名的一代则天大帝,难道不去结识一番?

之后,自然顺理成章,成为武媚娘的人。

既已选择了阵营,又哪有犹豫和闪展腾挪的空间。

何况后面几十年,二圣临朝,接下来是武周时期,不抱紧武媚娘的大腿,站在强大的女皇姐姐身边,哪还有别的好去处。

安文生,自然不知道苏大为心里所想。

他有些莫名所以:“投胎是个技术……呸,差点被你绕里面去了。”

喝了口酒,他又点点头:“不过你说得也对,既然老天让你做不良人,又结识武昭仪,却实也是绕不开这层关系。”

“所以啊,我虽无心官场,只想做个逍遥自在的不良帅,但既然认下了阿姊,出了事,自然也责无旁贷,硬着头皮顶上吧。”

安文生有些无语,看了一眼苏大为:“你真以为长孙无忌不会对你动手?”

“那倒不是,不过我和你一样,也觉得长孙无忌待不了多久了,熬吧,希望熬过今年就好了。”

按历史上,似乎明年就要废掉王皇后了,长孙无忌的势力,也会惨受重挫,所以只要熬过今年就好了。

苏大为心下对自己说。

“希望如你想的一样。”

安文生摇摇头,知道劝不住,便不再说了。

北风带着几粒雪花从窗口吹入。

屋内火光闪耀,忽然宁静下来。

苏大为转脸看去,聂苏不知何时已经趴着睡着了。

她的睡姿很可爱,怀里抱着黑猫,身子蜷成一团。

“下雪了。”

安文生叹了一句。

苏大为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白色的雪花渐密,良久。

“冬天越寒冷,明年春天花会开得越盛。”

一夜大雪,将长安街变得银妆素裹。

街道两旁的屋檐,有一串串冰棱儿垂下来。

街上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嘻戏。

把手里的雪团掷过去,每当有冰棱被击落,都能引得孩子们亢奋尖叫。

苏大为看着这些,觉得津津有味儿。

这是独属于长安的烟火气。

转头看看朱雀街上行人,只见一个个穿着厚厚的冬衣,显得格外臃肿。

穿过人流,苏大为很快来到大理寺。

他现在的职司,除了不良人那边,每天倒有一半精力用在倭正营上。

进入自己的公廨,一眼看到副手崔六郎手捧着一份东西,向自己快步走来。

“营正。”

“怎么了?”

崔六郎舔了舔干裂的唇,压低声音道:“昨日倭人会馆那边颇有些不太平。”

苏大为眼神微变,快步向堆满卷宗的书案走去。

“边走边说。”

“是。”

很快,等苏大为在桌前坐下,崔六郎将这份最新的情报放在他面前。

苏大为一边翻阅着,一边听崔六郎在耳边道:“昨日倭人那边进出往来的人明显变多了,而且神色有些焦躁,怀疑是有大事发生。只可惜我们的暗桩到现在还没联络上,不过还有别的消息,这里……”

他向卷宗指了指。

“最近别的地方有什么事发生?”苏大为问。

“大唐境内倒是无事,不过……”

崔六郎想了想道:“我倒是听说一个小道消息,只是尚未证实。”

“什么?”

“辽东那边,似乎又打起来了。”

“辽东哪天不打。”苏大为说了一句,突然反应过来:“辽东怎么了?”

“据说是百济又打新罗了,这次新罗吃了个大亏。”

崔六郎舔了舔唇道:“不过营正,这个消息还没证实。”

苏大为摆摆手。

他突然想到昨天安文生说过的话。

还有之前苏定方对自己的暗示。

莫非,辽东那边……

是了,记忆里,明年苏定方会在百济那里动手。

自己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苏大为闭上双眼,想了想,将卷宗合上,向崔六郎道:“新罗这件事,定是真的,你先安排人手,加紧盯住倭人。”

想了想他又道:“不光是倭人,长安内外有新罗、高句丽、百济背景的,都要重点盯防。人手不够可以跟我说,重点怀疑的地方,一定不能放过。”

“诺。”

崔六郎抱拳应下,匆匆去布置。

这崔六郎听说家世也颇不凡,不过在倭正营里,不问出身,不问官职,一切以实力说话。

苏大为任营正之初,倒也不是没人挑衅。

但很快,在苏大为手下那些刺头也都服了。

为何?

单论一个提炼和抓情报的能力,苏大为甩出他们一个层次。

每个人的天赋都不同。

苏大为在政治上嗅觉不够敏锐,但相反的,他对情报这方面,却有着异乎常人直觉。

再加上对未来大势模糊的印象,许多情报,在他手里,都能比别人更快更准的抓住要点。

而且苏大为还有一个天赋,似乎是成为异人,修炼鲸吞术之后,渐渐开发出来。

那就是记忆力。

这种记忆倒不是事无遗漏的记住,而是遍阅卷宗资料后,能在一段时间内,清晰的记住自己想记住的内容。

也仗着此点优势,苏大为敢说自己是大唐“大数据”第一人。

至少,倭正营里其他人,都没他这等本事。

“每次三韩那边出事,倭人这边,就显得特别在意……倭人对朝鲜半岛,还真是……”

苏大为喃喃自语,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

他看到一个人向自己走来。

“是你?”

“周扬,见过营正。”

周扬,是刑部令史。

应该算是长孙无忌的人。

之前苏大为在长安狱里时,被他审问过。

上次在查安定小公主的案子时,长孙无忌又派他在自己身边盯着。

只是没想到,在这倭正营里也遇见他。

“周令史此来何意?”

“我是调来倭正营任职的。”

周扬行礼后,向苏大为道:“我这人生平没别的爱好,就爱研究如何破案,而苏营正,是唯一令我佩服的人。”

苏大为看着他,一言不发。

周扬与之平视,眼里毫无畏惧。

良久。

苏大为点点头:“既然来了倭正营,便发挥你的所长,好好做事吧。”

“诺。”

倭正营的事交代完毕,苏大为刚要走出公廨。

忽见周扬上来:“营正,外面有外故人要见你。”

嗯?

苏大为瞥了他一眼,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点点头,走出公廨。

一辆陌生的马车停在道旁。

站在马车边一名仆人打扮的年青人,迎上来,向苏大为抱拳道:“我家主人请苏副帅上车一叙。”

苏大为看看天色,点点头,跟着年青人来到马车边。

年青人一手掀起车帘,侧身道:“请。”

车内空间出乎预料的大。

除了暖炉,还有茶几,狐裘,手炉,热酒,一应俱全。

这里面配置之豪华,与马车外面的朴素,形成极大的反差。

此时,端坐于车内的一位银发老人,向苏大为平静的看过来。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终于钻进车里,向老人拱手道:“见过赵国公。”

“嗯。”

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起,配着他身上银白的狐裘,给苏大为的感觉,此人就是一条修成人形的千年狐狸。

“敢上我的车,老夫颇有些意外。”

“堂堂赵国公,居然如此低调,还要偷偷的约见我,这让我也很意外。”苏大为欠了欠身,算是行过礼了。

长孙无忌嘴角微微翘起,左手捧着手炉,右手在车厢壁上敲了敲。

马车微微一震,随着车轮辘辘声,行驶起来。

苏大为心里在猜测着长孙无忌的来意,一时没开口说话。

长孙无忌不知在想些什么,双手捧着手炉,两眼微闭,一副不焦不躁的模样。

似乎他正在神游物外,与诸天神佛在精神交流一般。

苏大为开始还想憋住,但等了许久,还不见长孙无忌说话,实在忍不住,只好轻咳一声:“赵国公,不知找我来,是为何事?”

又等了片刻,长孙无忌还是没开口。

苏大为心想:再问一遍,如果对方还跟自己打哑迷,便离开。

跟这种心机深沉的老狐狸,简直一刻也不想多呆。

之所以愿意上来,就是想看老狐狸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只有直面危机,才有机会解决危机。

所谓置之死地,而其后生。

苏大为咳嗽一声,刚要开口,坐在对面的长孙无忌半闭的双眼忽然张开。

他的眼中光芒闪动,显出强烈的自信。

“听周二郎说,你在断案上确有过人之处,你过来帮老夫,如何?”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