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帅!”
苏大为走出大兴宫,一眼看到在朱雀街上,南九郎正向自己挥动手臂。

街上人流汹涌,但无论多少人,都无法遮挡住一个人。

玄奘法师立于南九郎身边,他的面容平静,手里持着一串念珠,正向苏大为的方向看来。

在他身后,分别站着行者和那个胖大的,法号悟能的和尚。

“法师!”

苏大为忙避开人流,快步迎上去,向玄奘法师行礼道:“打扰到法师修行,阿弥深感不安。”

“无须如此。”

玄奘看了一眼皇宫:“陛下既然暂时不用召见贫僧,那这就回转慈恩寺吧。”

苏大为看了一眼南九郎,南九郎凑上来小声道:“昨天玄奘法师与人辩法,到辰时才出来,我好不容易才把他请来。”

“法师与何人辩法?”

“听说是个叫叶法善的道士。”

“听着有点耳熟。”

苏大为回了一句,见玄奘他们转身要走,忙加快脚步上去再次致谢:“为了此次案子,打扰到法师,不知该如何称谢。”

“都是缘法,何须多谢。”

玄奘丝毫不以为意。

“那案子据闻和金宝神枕有关,可以和贫僧说吗?”

“是这样的……”

苏大为跟着玄奘法师穿行在朱雀长街的人流中,真有一种恍如梦幻之感。

他本意是请玄奘法师过来,替自己证明那沾有半妖之血的黑珠上附有诅咒之事,结果在李淳风下足了本钱,用唐镜显出异象后,长孙无忌和李治谁也没提疑问。

反倒是让玄奘白跑一趟。

“事情就是这样,对了法师,如果此后陛下召人问起金宝神枕之事,据实回禀就可以了。”

“这个自然。”

玄奘微微颔首,他扬起手里的念珠,轻轻拨动了一下,忽然道:“凡俗之事,也是修行法门,可惜贫僧身负传经重任,却无意多涉入其中。”

“是,法师说的是。”

苏大为苦笑点头。

玄奘虽然没有怪罪之意,但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他不想多被俗事所累。

悟能在一旁插话道:“昔年太宗皇帝想召法师还俗,为其效力,法师都拒绝了,法师几次想回洛阳译经,太宗皇帝都不许。”

苏大为陪笑道:“悟能师兄说的是。”

玄奘回国之初,唐太宗曾说:“朕今观法师词论典雅,风节贞峻,非惟不愧古人,亦乃出之更远”

并数次要求他弃缁还俗。

“帝又察法师堪公辅之寄,因劝罢道,助秉俗务。”

玄奘言道:“玄奘少践缁门,伏膺佛道,玄宗是习,孔教未闻。今遣从俗,无异乘流之舟使弃水而就陆,不唯无功,亦徒令腐败也。愿得毕身行道,以报国恩,玄奘之幸甚。”

贞观十九年,唐朝进军辽东,太宗要求玄奘观战,再次提出还俗的要求。二十二年,太宗又一次令他还俗,但玄奘不改初衷,上疏陈明再三,表示“守戒缁门,阐扬遗法,此其愿也”。

正因为玄奘不喜凡俗之世,不愿意沾染半点私欲,起愿将毕生精力奉献给佛法。

所以从太宗皇帝到李治时期,他都一心译经,对于皇帝几次令其还俗的请求都拒绝了。

这也就是玄奘法师的影响力,帝王也不好强求。

但凡换一个人,如果拒绝太宗皇帝,想必下场绝对惨淡。

据闻当年辩机便是对太宗皇帝强令玄奘还俗之事,上表奉劝,结果落得个腰斩的下场。

后世以讹传讹,反倒传成了辩机与高阳公主有私情。

“我虽不沾俗事,但佛法本就是人的修行法门,求无量菩提,须向烦恼中寻,向俗世中寻,贫僧发愿译经传道,却是无此精力了。”

玄奘法师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向苏大为道:“此次之后,阿弥你要小心。”

“阿弥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他明白,玄奘这是在提醒自己,注意长孙无忌。

他自己心里,也在为此事发愁。

距离长孙无忌失势,李治和武媚娘真正掌权,还有一段不短的时光。

这段时间里,以长孙无忌的性格,想必会对自己掌开狂风暴雨般的打击,欲除之而后快吧?

想到这里,苏大为就觉得头疼。

“法师,其实像长孙……咳,人为什么要拚命追求权力,排除异见者呢?”

“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掌控力,而绝对的掌控力,又带来‘绝对’的安全感,世人都如此以为,因此便坠入色相中,追求那虚无之权力。

然,权力本就是虚假的幻像,何人能永掌权力?

大臣不能,天子亦不能。

一切皆如梦幻泡影。

在时间的长河里,不过一朵涟漪。

世人不知,强自求索,无异于镜花水月。

是以,就算一朝权在手,也无法获得片刻安宁,反而堕入魔道,得意忘形。”

玄奘法师平静的道。

苏大为想了想,颇为认同的点头。

“法师说的,我觉得有道理,真正的安全感,不靠外在的东西求得,而要靠自己内心。”

“你能如此说,颇有慧根。”

“法师,别这么说,我将来还是想娶媳妇的。”

苏大为说出这句话,想起当时玄奘想收卢慧能做弟子,慧能惊慌推托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

啪!

行者的铁棒在苏大为肩膀上轻轻一敲。

苏大为顿时肩膀一沉,差点一下子跪下去。

“悟空师兄!”

“笑个甚,你若能从法师修行,那是你的缘法,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行者那模样,颇有些替苏大为“暴殄天物”的惋惜。

“行者。”

玄奘喝了一句。

行者立刻收回铁棒,有些悻悻然的挠头。

“古往今来,有的人追求权,有的人求财,有的追求强大的武艺,有人修炼,归根到底,都是我们人在天地间太过缈小,想要获得更大的力量,来得到安全感。

而人心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因此对安全感的追求也永无止境,外在的酒色财气,权财力量,终究是空。

真正能解除烦恼的,只有心中的智慧,即为佛法中的般若之境。”

玄奘平时也不出慈恩寺,此时行走在人世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似乎也比平时多了几分说话的兴趣。

苏大为在一旁附和道:“法师说的甚为有理,不过许多道理知道是知道,终归难以做到,我还得再悟一下,再悟一下,呵呵。”

悟能在一旁插嘴道:“其实世俗之物越多,内心就越空洞,反过来挂累越少,心越安宁呢。”

“几位法师境界高,阿弥比不了。”

苏大为笑着道,看了一眼悟能那肥硕的肚子,心下忽觉想笑:这位悟能师兄倒真像是西游里的八戒一样,您这大腹便便,挂累确实不少。

眼见东市快要在望,远远看到大雁塔。

玄奘道:“阿弥,不用送了,你我相识也算有缘,若能点化你,也算是贫道的无量功德,所以不必太过在意。”

“多谢法师。”

“对了阿弥,我还有番话想送予你。”

“法师请说。”

“阿弥,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了什么,但初见你时,你十分谨慎,内心乎对整个世界都抱有不安,甚至是……敌意。

但是这几年见你,越来越放松,越来越自在,甚至偶有跳脱。

贫僧观照你的心性,似是降住了心猿,修为更加精进了。”

“惭愧,多亏了法师指点。”苏大为不禁有些汗颜。

玄奘法师目光如炬。

永徽元年的时候,他才刚适应自己新的身份。

内心何尝有安全感?

生怕行差踏错半步,又为家里衣食不继而担忧。

那时如履薄冰,既不敢太过张扬让人看出有异,又想解决眼前的困顿。

好在,日子一步一步,终于变好了起来。

但随着生活稳定,他心性里不属于原本苏大为的一面,也渐渐显露出来。

有时候,甚至是有些报复性的,过于跳脱了。

这一切,玄奘居然都看得清清楚楚,如同掌上观纹。

当真细思极恐。

耳中听得玄奘继续道:“人的心性修为越高,安全感便愈是自内而发,不拘泥于外物,所以色相界,也就是物质界中,你才能表现得越发洒脱。

这便是孔子所言: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太史公曾言:“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

阿弥,你名苏大为,大为即是无为,无不为,倒有几分李耳的意趣。”

苏大为汗颜,向玄奘法师躬身道:“法师谬赞了。”

“每个人的修行路是不同的,按你自己的想法去行便是。”

玄奘向苏大为微微一笑,带着悟能与行者,继续向慈恩寺行去。

苏大为站在原地,目送着玄奘背影。

玄奘的背影看起来瘦小而单薄。

但是不知为什么,在苏大为的眼里,看到的却像是一座巍峨高山。

“玄奘法师,不可思量也。”

“苏,苏帅,你们说的什么法,什么量。”

一旁的南九郎吞咽了一口口水,在苏大为目视下,一脸尴尬的道:“我饿了,苏帅我们去吃点东西,我知道东市有……哎,苏帅别走啊,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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