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出来,李治的脸色立时变了。
群臣如果在大朝会上,共同提出要诛杀房遗爱,自己能怎么办?

还能拒绝吗?

但更可怕的是这种情况一但发生,便意味着“逼宫”,

自己一但屈服,帝王的威严便无可避免的遭受损害,

到那时,悔之晚矣。

李治并不傻,他是太宗之子,受过正统皇家教育。

长孙无忌的话,仿佛一桶水浇下来,冰寒刺骨,

却也强迫着他,冷静下来。

凌烟阁内,鲸油灯明亮如故。

李恪的脸色铁青。

褚遂良敏感的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心中计较一番,他向李治拱手道:“陛下,老臣忽感胸口疼痛,请允许老臣先行告退。”

停了片刻,李治从牙缝中吐出一个字:“准。”

褚遂良看了一眼长孙无忌:老兄弟,剩下的看你的了。

他一直是长孙无忌的盟友,共同进退。

但是比起与李治的关系,毕竟长孙无忌的妹妹是李治的生母,

亲疏有别。

有些话长孙无忌能说,他却是不便听的。

看出来了,李治心里有气啊。

要是平时,至少面子还要给的,还得说句“爱卿劳苦,多多保重身体。”

现在只说个准字,还好没说出滚字。

等褚遂良退下,

长孙无忌看看左右那些小太监和宫女,哼了一声道:“你们也退下,我跟陛下单独说几句。”

“陛下,这……”掌灯太监一脸为难。

“退下吧。”

李治一挥衣袖,这些太监宫女们如蒙大赦,赶紧退出去,将凌烟阁的阁门给带上。

现在,阁内就剩李治与长孙无忌两人。

有些话,说起来方便许多。

“陛下,你究竟想怎样?”

长孙无忌冷着脸道:“你究竟还想软弱到几时?”

李治面上现出挣扎之色:“父皇当年立我为太子……就是,希望我能仁慈,我……”

“哼,仁慈,此一时彼一时。”

长孙无忌双手负在身后,在阁内缓缓踱步。

其实凌烟阁并不大,只是胜在别致。

在这里走时,能追忆当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仁慈,是因为刀在别人手上,你只能仁慈。

现在刀在你的手上,你还对别人讲仁慈?

你觉得,敌人会感激你吗?”

“那些是我的亲族,何曾有敌人?”

“当年李泰与承乾争夺时,讲仁慈了吗?

退一步说,太宗当年与太子建成斗争,你仁慈一个给我看看?

仁慈者,就是失败者。”

“舅舅!”

李治被他一番话说得头晕眼花,但却根本无力反驳。

他心里清楚,从某种意义来说,长孙无忌说的是对的。

纵然房遗爱无辜,那李元景呢?

还有李恪呢?

他们真的没有别样的心思吗?

至于房遗爱是否无辜,重要吗?

他只不过是一件道具,一件长孙无忌借机铲除对李治有威胁人的工具。

当然,这也同样对长孙无忌有利。

“我不怕跟你说,就因为你是我的外甥,你是我亲妹子的儿子,你身体里也流着我长孙家的血,我才这样容你,才苦心指点你。

但凡坐这个位置的不是你,我大可在朝会上发难,达成我想要的目地。

还可以将网撒得更远,网罗更多政见不合之敌。

甚至……

你知道吗,我现下已经派人去拿名单上的人了。”

长孙无忌眼神冰冷的看着李治。

用冷酷的话,告诉他,如果不是自己的外甥,自己有无数种办法可以将其架空,达成自己的目地,达成既成事实。

“你已……”

李治感觉心脏狂跳:“你怎么可以这样?”

“臣,奉命查谋逆案,有专断之权。”

长孙无忌平静的道:“我若是陛下,此时,应该是看一看名单都有谁。”

说话的同时,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一瞬不移的盯着李治。

那眼里,冷冷清清,不带一丝情感。

铁甲碰撞的声响,由远及近。

薛万彻仰脖子,一碗酒灌下肚。

喝完这一碗,他狠狠将酒碗摔在脚下,扭头看向大门方向。

几乎同时,一队武士破门而入。

守着大门的老头几乎被掀翻在地。

“奉司空长孙大人之命,特拿薛万彻归案。”

带头的那将军,向着薛万彻皮笑肉不笑的道:“薛将军,想必不会让我等为难吧?”

“唉,不想我薛万彻大好健儿,居然会沦落至此,可叹。”

薛万彻重重一拳,将手边坚实的木几砸得粉碎。

这个动作吓了那些金执吾一跳。

大唐谁都知道,薛万彻乃战场猛将,披坚执锐,一往无前。

“来吧!来拿我吧。”

薛万彻怒瞪着他们,发出如狮子般的吼声。

几乎同一时间,荆王李元景府上。

房遗爱府上。

柴令武、李道宗、执思失力……

等等一帮涉案重臣,之前被禁于家中的,一一被锁拿归案。

长孙无忌行事,在动手之前,必定隐忍。

一但动手,就是雷霆万钧,如犁庭扫穴。

夜色深沉,更鼓敲响。

吴王府,李恪看着即将天光大亮的天色,坐在书房间,一动不动。

“天快亮了。”

在他身后有人道。

“是啊,这一夜,不太平。”

李恪喃喃自语:“没人来府上,看来这一关我是过了,长孙无忌,也有顾忌的时候。”

“那备下的甲士,还有后手?”

“等天亮,天亮没动静,就先散了吧,继续盯着长孙无忌,只要等房遗爱和李元景的案子落实,我这关就算过了。”

李恪笑了笑,忽然轻松起来:“这次之后,宗室之人会怎么看长孙无忌和李治?只怕会人人自危吧。”

“……”

身后的声音没有回应,似乎陷入沉思中。

甘露殿。

李治在宫女的服侍下,洗漱完毕,穿上朝服。

身后,一双柔软白皙的手臂轻轻按在他的肩上:“陛下,大朝会还有几日,你昨夜都没怎么休息。”

“不能休息了。”

李治苦笑。

他感受到身后武媚娘的手,从肩膀,一直爬上脸颊,最后来到太阳穴两边,给他轻轻按揉着,缓解着几乎一夜没睡带来的焦虑与疲惫。

长孙无忌的攻势异常凌厉,他现在根本没办法抵挡。

除了接受既成事实,还能如何?

今日上朝,就得宣布结案了。

房遗爱、高阳,柴令武,李道宗、李元景,薛万彻、执思失力……

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陛下。”

武媚的声音有些低沉:“凡事皆有命数,我们尽力了,如果无法改变,那也是命数。”

“真的吗?”

李治将武媚娘的手腕按住:“这世上的一切,真是命中注定好的吗?那我该如何?我还能否做一个好皇帝?”

“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甚至太宗都会以你为骄傲。”

“哈哈,媚娘,也只有你才这么说了。”

“仁慈?天子不需要仁慈。”

李治双手捂着脸,感觉太阳穴突突跳动,头痛得要裂开一样。

昨夜与长孙无忌一番话,在他心中形成了割裂的认知。

一方面,他是靠着“仁爱”,才能登上皇位。

另一方面,自己的亲舅舅,长孙无忌,却告诉他,做天子,必须冷酷无情。

自己该如何做?

如果父皇在时,他会如何?

“昭仪!昭仪!”

就在此时,殿外,隐隐传来呼声。

李治正在焦躁,抬头怒喝道:“谁在外面聒噪?”

“是奴才,是奴才!”

现今武昭仪的贴身太监,王福来一骨碌跪倒在地,膝行数步,磕头道:“奴才有,有重要的事要禀报昭仪。”

“什么事?”

李治挥手道:“你进来说。”

“谢,谢陛下。”

王福来吞咽了一下口水,弓着腰,一溜小碎步跑进殿内。

头也不敢抬,只瞅着李治与武媚娘的脚发愣。

“你不是说有事禀报吗?”

李治的声音里透着威严。

王福来一个激灵,卟嗵一声再次跪下,头也不敢抬,以头触地道:“陛下,是武昭仪,有一封家信。”

“家信?”

李治皱了下眉,回头看一眼站在身侧的武媚娘:“怎么这个时候有信进来?”

“陛下,你忘了?或许是那件事。”

武媚娘眼波一转,向王福来伸手道:“信在哪?拿过来。”

“是是。”

王福来哆嗦着手,从怀里赶紧取出那封信,双手呈上。

这信,来到武媚娘手中,展开在李治与武媚娘二人面前。

上面写着……

“果然是阿弥的信。”

武媚娘眼睛一亮。

咚咚咚~

太极殿外,数通朝鼓已毕。

文武百官各按品秩站好。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往日里龙椅那个位置,今天居然是空空荡荡的。

他们的陛下,大唐皇帝李治,居然没有出现。

出了什么事?

一双双眼神交换着,各种手势,猜测,在百官中传递着。

直到——

“咳咳!”

长孙无忌咳嗽几声,冷哼一声:“肃静,成何体统!”

朝堂上空气为之一凝。

众官员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有多余动作。

至于心里怎么想,只有天知道。

片刻之后,正当长孙无忌有些不耐烦,想找个太监问问时,只见平时在李治身边服侍的小黄门跑出来,扬声道:“陛下今日身体不适,传陛下口谕,众卿暂且退朝,长孙大人请留步。”

嗯?

文武百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陛下身体不适不上朝了?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长孙大人留步……

仔细品品,

莫非有大事要发生?

今天不是宣布房遗爱谋逆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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