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鲸楼上,红泥小炉火正旺,炉上烹着茶,茶香四溢。
抬头便可看见满天星辰。

放眼可见碧波浩荡的昆明湖。

而楼上,只有苏大为与李客师两人。

李淳风已经走了。

走之前,把苏大为拉到一角,私下说了几句。

虽然李客师很想旁听,但拉不下这个脸。

等看着李淳风去远了,他才装作漫不经心,一边烹茶,一边向苏大为问:“李淳风刚才跟你说什么?”

“他跟我说了个秘密。”

“是什么?”李客师心下大奇。

苏大为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他说你下棋老赖皮。”

“咳咳。”

李客师刚装模作样的饮了口茶,闻言,立时喷了出来。

等缓过气来,他挺胸嗔目道:“你看老夫像那样的人吗?我一向行得正,坐得端,下棋从来不后悔。”

苏大为上下打量了一下,点点头:“我信你。”

李客师脸上露出笑容。

“才怪。”

呃……

李客师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那是一种想生气,但笑容一时还变不掉的尴尬。

“郡公,不说这个,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少来。”

李客师一脸傲骄的转开头去,远望昆明湖,心旷神怡,颇有物我两忘之感。

至于苏大为,这小子太让人生气了,先凉一凉。

“事关高阳公主谋反案。”

嗯?

李客师猛的扭头,动作太快,脖颈发出啪喀一声响,好悬差点没把脖子扭到。

“你说什么?”

“郡公,事情是这样的……”

苏大为将此事前后因果,大致讲与李客师,只是隐去武媚娘不提。

只称是替李治查案。

反正大差不差,武媚娘的要求,就是现在李治的要求。

听完苏大为的话,李客师一不留神,把自己颔下的美髯给拔断了几根,疼得他吸了口凉气,这才反应过来。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把里手里的茶杯,在指尖旋转着。

“郡公,何出此言?”

“阿弥,朝堂上的事,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停了一停,他斟酌着用词道:“你我不是外人,我就稍微指点你一下,此次,其实是贞观年间留下来的余脉。”

“呃,我没明白。”

李客师放下茶杯,双手置于膝前,两眼远眺昆明湖,以一种回忆的语气道:“太宗最开始的太子,是承乾。”

“但是太宗实在太喜爱魏王李泰,这让他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最后的结果,是太子谋反,而李泰也露出许多隐私之事。

为避免重蹈负辙,太宗下令将承乾与李泰隔离幽禁。

而今上,也正因为仁孝,落入太宗之眼,封为太子,顺利登基。”

李客师说得很隐晦,但苏大为已经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在李世民晚年,几个儿子为了争夺皇位明争暗斗,甚至爆发了太子承乾谋反案。

为了避免再现“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才立了诸子中,看起来最“懦弱仁慈”的李治为太子。

说来好笑,李世民自己杀兄逼父,但却格外重视亲情,不希望自己儿子手足相残。

苏大为思索着这一切,耳中听到李客师继续道:“承乾自不必说,但是魏王李泰当时势力之大,而且受太宗之偏爱,可以说与那个位子,只有半步之遥啊。”

他停了一停,等苏大为消化片刻,才继续道:“房遗爱、柴令武、薛万彻……这些人,过去,都曾是李泰的人。”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终于懂了。

所谓房遗爱与高阳公主谋反案,并非真的是谋反案。

它的内在,其实是长孙无忌对魏王李泰一系,持续的打击。

这是一场政.治清算。

为的是彻底消灭李泰势力,斩草除根,不留任何隐患。

李客师虽然没明说出来,但苏大为通过各种渠道,也知道长孙无忌对政敌是什么样的铁腕。

“以长孙无忌的本事,嘿嘿……光是房遗爱这几个,怎么可能填得饱,应该还有其余重要人物。”

他眯起眼睛,喃喃道:“宗室里现在谁的声望高?”

“郡公,你猜得不错。”

苏大为下意识摸了一下袖中的布帛,那本是慧能替他收集的情报,在这次“越狱”时,通过林老大,降魔杵,刀弩还有布帛,一个不少的全带上了。

他想了想道:“荆王李元景。”

“李元景吗?”

李客师一时沉默下来。

很多话不必出口,到了这一步,接下来就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清洗了。

这一次,李唐宗室只怕会元气大伤。

但,这对李治来说,也并非完全是坏事。

至少潜在的竞争者,被长孙无忌全数定点清除了。

当然,这是一把双刃剑,从另一角度来说,也可以视为李唐的宗室实力被大大削弱了。

李治变得更加“孤家寡人”,也只能更倚靠长孙无忌。

一石数鸟,清除过去政敌的残余势力,消除隐患,打击潜在对手,排除忌己,通时将军中重要将领清除一批,接下来就可以安插自己的人。

走一步,看十步,这才是长孙无忌的厉害之处。

用一句老谋深算绝不为过。

“郡公。”

苏大为突然道:“你说陛下为什么想保住房遗爱呢?”

“因为……”

李客师的话音低沉下去,低得仿佛在苏大为耳边耳语。

绝不会让第三人听到。

之前他与苏大为私下谈论长孙无忌,这都没什么,可私下猜测君王的想法,这便是重罪。

就算对上苏大为,李客师也不能不万分小心。

“多谢郡公,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苏大为站起来,向李客师抱拳致谢。

李客师诧异道:“你要走?”

“是啊,这一夜还有许多事要做。”

苏大为笑起来,眼中闪亮着光芒。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做什么?”李客师皱眉道:“不要引火烧身。”

“我晓得。”

苏大为一拍腰上横刀,豪气干云道:“但是既然答应了,我就想尽力一试,这世上,总有些事需要人去做的。”

李客师定定的看着他,见他意甚坚决,长长的叹了口气,挥手道:“想去就去吧,原本我想我李客师生平没赢过李淳风一棋半子,但是在看弟子的眼光上,比他强,有个衣钵传人可以托付,哪想居然找了个不靠谱的。”

他有些意兴阑珊的道:“要去就快点去吧,别在我这碍眼。”

“多谢郡公!”

苏大为喉头蠕动了一下,冲他抱拳重重一礼:“我会回来看你的。”

说完这句,他转身便行。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观鲸楼上,李客师手里端着茶,一手轻拍着膝盖,远望昆明湖,良久,眼角不禁有些湿润:“大勇这样,你小子也这样,一个两个,脾气怎么都这么倔?”

“我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谋逆之案,常人避之唯恐不及。

苏大为居然主动一头撞上去。

逆行者?

你以为你是谁?

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不良人。

真以为自己能改天换日?

脑海中,似有无数声音在盘旋,千万种念头此起彼伏。

但当苏大为跨上龙子时,所有的一切念头都不复存在。

剩下的唯一一个念头,

便是成败在此一举。

“走吧龙子!”

轻拍坐下龙子。

这龙驹一声轻嘶,四蹄飞起,如腾云驾雾般,向前飞驰。

观鲸楼,李客师,这一切的一切,转眼消失不见。

“郡公他,其实也是因为厌倦了朝堂那些事,心灰意冷,所以才躲在昆明池吧?”

自古,涉及到政争,哪有什么黑白政邪。

无非是看站在哪边罢了。

说长孙无忌是坏人吗?

他施政活民无数,令大唐内政调和,一手筑起贞观之治。

但说他是好人,他对政敌手段之残忍酷烈,赶尽杀绝,甚至不惜罗织罪名,凡是与他做对的,统统剪除……

人性之复杂,

政事之复杂,

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

苏大为,也不喜那些复杂的政.治,好在,他也不需要去考虑那么多。

他只用知道,房遗爱没有谋反,

李治与武媚娘需要自己去保住房遗爱,便够了。

这便是正确的事。

泾河之水,连绵不绝,河面上,雾蔼沉沉。

远处,一间朦胧的建筑矗立着。

凑近了看,才知道,是一间破败的道观。

这不知是何人,何时所修的道观,

看其残破程度,已经废弃许久了。

但此时,道观里,却隐隐透出灯光。

夜暗星沉。

道观里的灯光,就是黑夜中唯一的明灯。

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隐隐似有什么东西游过。

凑近一些,可以看到,一条巨大的蛇尾,

蛇鳞片片大如盖碗,在幽暗中翕张摩擦,发出沙沙之声。

蚺鬼。

高大龙下半身成蛇,上半身保持半人之态,

以蛇尾支撑着身体,远远的看向那道观。

他的眼中,属于诡异的竖瞳,闪烁着灰白的光泽。

“那个半妖,苏我氏,就在这里了。”

随着他的声音,手持横刀的苏大为从黑暗中走出,微微点点头。

“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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