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子非常的小,全村总共也就十来户,放眼一望而去,家家都是柴门,并且屋子又低又矮,看起来很像是窝棚。
倘若在中原那边,这种屋子很少住人,因为汉人不喜欢弯着腰生活,建房之时总是尽量建的高一点。

所谓的高,是指屋顶的高度。

比如哪怕是一个赤贫之家,穷困潦倒只能住在草屋中,但是在建造草屋的时候,房屋的高度一定要足。

而高句丽这边则不一样,房屋的屋顶几乎可以用手碰到。

很矮,很压抑。

……

安妍冰见到顾天涯打量村中房屋,顿时她微微有些脸红,连忙小声解释道:“百姓穷困,缺少钱财,所以建房之时能省则省,只需要满足居住就行了。”

“是吗?”

顾天涯微微一笑。

忽然他摇了摇头,语带深意的道:“但是我却认为,房屋是最不能节省的地方。也许在你们高句丽人看来,房子只是用来居住的地方。然而在我们汉人心中,每一座房子都是一个家。”

“我们汉人的百姓也很穷,常年过着糠菜半粮的日子,可是不管我们多穷多苦,我们的房屋绝不会这么低矮。”

他说着看了一眼安妍冰,又道:“人的生活习性,会浸入骨子里变为秉性。当一个民族连住处都很矮小,每天进进出出需要弯腰低头。那么长此以往之后,不由自主就会养成卑微的心态……这种卑微又会转化为执拗,而你们高句丽的执拗正源于此。”

安妍冰怔了一怔,显然是首次听到这种说法,少女似乎想要反驳,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到说辞,所以足足好半晌过去,她仍是怔怔的说不出话。

顾天涯继续又道:“我们汉人则不一样,再穷也要把屋顶建高点。所以哪怕我们的生活很苦,但是你很少见到我们弯着腰。千百年来,这种不弯腰的习性变成了秉性,融入我们的血液,化为民族的传承。由此才会让无数异族惊叹,汉人乃是世上最为坚韧的族群……”

安妍冰一脸若有所思,随即像是倔强般不服,争辩道:“您这是谬论,明显以偏概全。就算我们高句丽人的房屋矮小,难道汉人的房屋全都高大吗?比如某一家汉人百姓,穷的连饭都吃不饱,那么他家在建房之时,难道也能把屋子建的很高吗?钱从哪里来?物料从哪里弄?去偷吗?去抢吗?”

“哈哈哈哈!”

顾天涯猛然发出一声大笑,摇头道:“不用偷,也不用抢。汉人之家哪怕再穷,建房之时却不是一家之力。而这也正是你们高句丽人比不上我们的地方,你们永远无法理解什么叫做乡邻间的互助。”

安妍冰显然也具有高句丽人的执拗,大声道:“愿闻其详。”

顾天涯看她一眼,并未显出不悦,反而他自己脸色感慨起来,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他喃喃道:“曾经我生活的地方,就是一个很穷很苦的村子。那一年,我家的房屋被雪压塌了。房子塌了需要重建,可是我家里压根没有钱。而那时候的我还很小,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娃娃,干不了重活,扛不起家业。母亲则是一个妇人,靠她自己也盖不起屋……”

“但我们是汉人,汉人在天灾人祸的时候从不低头。所以当第二日雪晴之时,母亲立刻开始清扫积雪。”

“我虽然年纪还小,但也能跟着帮忙,搬走一点石块,扒开一些苫草,我们娘俩尽量收集房屋倒塌之后的物资,准备着重新盖起属于自己的家。”

“房屋被雪压塌,母亲应该在暗地里哭过。但是哭过之后并不怨天尤人,而是迸发出一个汉人母亲的坚韧……盖房,哪怕再难也要盖房。有了房,才有家。”

这时安妍冰忍不住开口,语带好奇的问了一句,道:“就凭您母亲和您两个人吗?小女子想不通你们如何成功。”

顾天涯仿佛没有听到,继续道:“当天色还未完全放凉,我和母亲在努力收集物资,忽然不远处传来踏雪之声,我看到许多人顶着寒风向我家走来。”

“那是全村的妇孺,一户不落全都来了。”

“四嫂,那是一个性格抠门的女人,曾经因为争抢挖野菜的地方,她和我母亲连续骂了好几天的仗。可是当我家的房子倒塌之后,她拿着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跑过来……原因很简单,盖房是力气活,干活的人必须吃饱,所以四嫂贡献出仅有的粮食。”

“三大娘,那是一个喜欢沾小便宜的主,她经常到我家里偷柴火,每次被我母亲骂的捂脸跑。然而过不了几天,她又会偷偷摸摸的来,哪怕是偷走一根柴火,她也感觉占了便宜……可就是这样一个爱占便宜的大娘,她那一天扛着一大捆柴火来我家,见面二话不说,重重把柴火一放,大声指挥小辈们道:你们年轻的负责出力,我们年老的烧火做饭。谁要是敢偷懒,别怪三大娘啐她脸。”

顾天涯说到这里时,满脸都是回忆的幸福。

他喃喃又道:“那一天,全村人都在。六嫂来了,背着她还在吃奶的闺女。十三姐来了,赤着脚站在雪地里,她是出嫁的女人,夫家的村子糟了兵灾,全村被抢个干净,她逃出来的时候连鞋子都没有。可就算如此,她赤着脚也要来帮忙。”

“还有瞎爷,还有二叔,那时候他俩还没有老,是全村仅剩的两个汉子……我记得那天寒风很大啊,二叔呼出的热气瞬间变白,明明天气很冷,他的额头上却滚滚是汗,他脑门上鼓起青筋,大吼着扛起一根房梁。”

“那一年,我家重新又盖了一间房。”

“用料是全村拼凑的,无论门板还是窗户全都透着寒酸,然而即便如此寒酸,但是我家的屋顶够高,不需要弯腰低头,可以在屋里直着腰。”

……

一番话,描述了汉人生活的一副场景。

安妍冰像是醉在了这幅场景中,久久不愿意从中转醒过来,足足好会儿过去之后,这位高句丽女子才发出一声叹息。

她看向顾天涯,轻声道:“难怪您刚才会说,汉人再穷也能建起房子。”

顾天涯看她一眼,问道:“你们高句丽人能吗?”

安妍冰苦涩低头,语气十分落寞,幽幽道:“或许偶然会有,但却不是全部,否则的话,眼前这个村子就不会家家矮小。”

顾天涯温声道:“这就是彼此之间的性格差距,乃是两个族群最不一样的地方。”

安妍冰的语气更加落寞,喃喃道:“而这份性格差距,会变成两国国力的差距。汉人们喜欢相帮扶持,所以即便落难也能崛起,并且只要时间充足,你们会因为相帮扶持而越来越强盛。但是反观我高句丽一族,人与人之间并无这种帮扶,所以哪怕我们国家传承了几百载,最终却还是逃不了落败的结局。”

她说着停了一停,俏脸凄楚又道:“仅这建房一事,就能以偏概全,我们落败是注定的,可惜汉人的成功很难学习。”

“为什么不能学习?”

顾天涯突然开口,语气不知为何有些森寒,道:“曾经的高句丽人,也许不愿意如此。但是从今往后的高句丽人,他们还有资格自私吗?自我顾天涯打下这一片土地那刻开始,所有的高句丽人注定只有一个结局。愿意改变自身者,生,不愿意改变习性者,死。”

安妍冰下意识打个哆嗦,凄凄道:“您所说的改变,怕是连血脉也要改了。”

“这样不好吗?”顾天涯冷冷一笑。

他负手背后,语带坚决,道:“一个民族满身陋习,另一个民族光辉伟岸,那么融合与效仿就是历史的必然,也是落后民族唯一的一条出路。否则就算没有我顾天涯来征服,今后也会有李天涯孙天涯来灭国。而那时候的征服者,可未必有我这般的好心肠。我愿意给高句丽人一线生机,其他的征服者很可能尽皆屠戮。”

安妍冰默然,半晌过后屈膝行礼,郑重道:“国主说的是。”

顾天涯看了一眼天色,语气变回温和,道:“夜色将至,腹中有饥,咱们且先去找一户民家借宿,顺带着再看一些应该看的事,走吧,希望能有人愿意让我们借宿。”

安妍冰却怔了一怔,愕然道:“还要再看一些事?难道您带我们来此并不是看这些低矮房屋吗?”

顾天涯微微一笑,大有深意的道:“房屋,民之所居也,看万千座房屋,不如看一个屋中的人。”

说完之后,踏步前行,后面安妍冰不敢迟疑,连忙急匆匆追了上来。

随即是耄耋老者和中年书生等人,以及那位曾经的高句丽王后,也都纷纷抬脚,仅仅跟着进村。

忽然那个耄耋老者加快脚步,首次冲到了顾天涯的前面,沉声道:“此村虽小,但却是高句丽之村,就算不会隐藏凶险,但是老朽仍旧担心国主的安危,你若是遇到任何危险,所有高句丽人都要面临滔天大祸,所以,让老朽开路吧。”

顾天涯想了一想,点头道:“鱼老将军这番心思,让顾某颇有感慨,既然如此,按你所说。”

他果然稍作落后,让耄耋老者走在前头。

这时高丽王后也快走几步,抢在前面道:“老妇容貌带有最明显的高句丽特征,请国主允许我去敲门借宿。”

她同样是报着少生事端的心思。

她同样也不敢让顾天涯遇到任何危险。

顾天涯再次一笑,温声道:“夫人心细,顾某遵从。”

高丽王后轻舒一口气,朝着村中一座民居而去,片刻之后,敲响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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