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买地,可以啊……”
“虽然本管事我权限不算太大,但是做主卖出一点坟地还是可以的……”

“关键,你配么?”

“或者说,你们顾家村的穷人配么?”

“穷人,就要有穷人的自觉。”

“死一回人,就要赊一块地,你拿我们孙氏当做善堂啊?救急不救穷的道理你有没有听说过?

“死不起,就不要死,不要老是拿着人死为大那一套说辞博取可怜,这套说辞可不止你们顾家村的穷人才会说……”

“没钱?没钱就滚。”

“人要下葬?有种你们自己葬啊?”

“葬不起是吧?葬不起就不要葬嘛!你们顾家村靠近大河,把人扔到河里水葬啊,省钱又省力,不求任何人,岂不妙哉?”

唾沫星子漫天飞。

一直是管事在发飙。

所谓人言如刀,我为鱼肉,别人拿刀剁来之时,其实也不是不能反抗一二,可惜人穷志短之时,再大的屈辱也只能默默忍着。

所以自始至终,顾天涯一直都是面上挂着讨好微笑,直到眼前这个管事骂了个心满意足,顾天涯方才唾面自干一般的拱了拱手,很是平静道:“那么,还按老规矩行不行?卖我们一角荒田,允许赊欠慢慢的还,两百文钱,我编织芦席拿来顶账……”

“呸,不行!”

管事的陡然啐了一口唾沫,仿佛心中的某股怨气还没撒完,冷哼看着顾天涯道:“以前两百文,现在要三百文。”

涨价?

直接涨了一百文?

这分明就是在刻意刁难。

顾天涯心中不由一怒,但他脸上却依旧保持平静,不但保持平静,甚至连语气也变得谦卑,故作涩声道:“为何忽然涨价?”

说着不等管事开口,紧跟着又装作唯唯诺诺道:“坟田都是荒地,除了葬人毫无用途,一座坟茔荒田,长宽只各两尺,便是按照水浇田的价格售卖,顶多也只能卖出两百文钱,但是以前我们来买坟田的时候,花的已经是水浇田的购买价格,虽然卖的高了,但是我们也愿意承受,毕竟我们乃是赊账,高出的价格可以当做息钱,但是现在,但是现在……”

“现在怎样?”管事的冷哼一声。

顾天涯故意装的像个委屈穷小子,满脸可怜巴巴答道:“现在您却要三百文,这三百文,这三百文,这三百文实在太高了。”

管事的又是冷冷一哼,分明就是在刻意刁难,很是尖酸刻薄道:“那你可以不买啊。”

顾天涯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被人逼迫的无比酸楚,突然仰天一声长叹,仿佛很是无助道:“那…那行吧,就按三百文。”

管事的反倒一愣,他压根没想到顾天涯竟会同意。

这厮面色隐约抽搐一下,突然冷哼又道:“那好啊,你把芦席拿来啊。三百文钱,你得拿四十张芦席来顶……”

顾天涯像是怔了一怔,也不知是真的愕然还是假的愕然,刻意傻乎乎问道:“以前不都是赊账吗?怎么这一次要先给芦席。”

“哈,真是笑话!”

那管事满脸鄙夷的‘哈’了一声,更加尖酸刻薄道:“自古买卖之事,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若是现在拿不出芦席,那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然而顾天涯却仿佛没有去听他的嘲讽,反而突然开口猛然问了一句,很有深意道:“你是不是已经没权卖地了?”

你是不是已经没权卖地了?

只这一句话,那个管事顿时像是恼羞成怒,只见这厮陡然跳脚大怒,破口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也敢猜测孙家的事,给我滚蛋,给我滚蛋,今天别说是三百文钱,你就是一千文钱也别想买到地。这话,我说的,不管谁来求情,今天这事就这么定死了,改不了,给我滚。”

然而顾天涯还是仿佛没有去听这番话,反而突然拉着长腔开口道:“哦奥……原来你真的没权利卖地了。”

“放屁!”

管事的越发暴怒,忽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章子,大怒骂道:“瞎了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孙家的管事印信,这是孙家的管事印信啊啊啊……”

他大吼大叫,很是失态,惹得不远处孙氏门前一群家丁连连观瞧,却又小心翼翼的保持着恍若未见的模样。

顾天涯自然认识管事手里的印章。

密云孙氏乃是世家大户,拥有着田产财帛无数,家丁过百,产业几十,这样的高门大户每天都有无数琐事需要处理,自然不可能全都靠着家族中的掌权者亲自插手。

所以,一些小事便得放给家奴们决断。

比如这个管事印章,整个孙氏最少也得七八枚,一般都是发给比较受宠的管事进行掌管,用以处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细微琐事。

售卖坟田,对于孙氏来说就是细微琐事。

有了这个印章,只需要写出一张卖契往上一盖,都不需要拿去衙门进行报备,坟田荒地的买卖便算成交了。

这管事突然拿出印章大吼大叫的骂人,无非是向顾天涯表明他的权限还在,他骂的很是大声,样子极其的恼怒。

然而,咬人的狗是不叫的。

他越是大吼大叫,顾天涯越能知道这个管事的好日子到头了。

也许不用多久,这个管事的印章就得收回。

所以顾天涯现在要做的很简单,他需要趁着机会彻底让对方发怒,然后对方在怒火冲天的时候失去冷静,给他写出一份卖田的卖契盖上印章。

先前,顾天涯的唾面自干是忍。

先前,顾天涯的唯唯诺诺是装。

忍和装,属于恭谦。

然后他猛然发出一问,故意询问管事是不是失势。

等到管事的恼羞成怒,他则又拉着长腔开始嘲讽。

询问和嘲讽,属于倨傲。

古语都是说前倨后恭,然而顾天涯用的却是前恭后倨,先是恭谦对待你,突然变为倨傲对待你,这等强烈反差之下,越是失势之人越是受不了。

于是,顾天涯的目的达到了。

只见那管事羞怒之间,不断挥舞着印章让顾天涯看,一口一个‘你是不是瞎了眼’,一口一个‘你给我好好看看’。

顾天涯目光炯炯,趁着机会陡然说了一句,再次激将道:“印章虽然还在,但你还有胆子盖章吗?”

“放屁!”管事大吼一声,仿佛咆哮般道:“今天就让你睁开狗眼好好见识见识,看看本管事到底还有没有权利再用这个章。”

这等失态模样,其实才是人之常情。

世人就是如此,总是受不了失落,尤其,还是被不如自己的人看到了自己的失落。

倘若顾天涯是个大人物,那么这管事就算失势也不敢在顾天涯面前恼羞成怒,偏偏顾天涯是个穷小子,是个一直被他呼来喝去的穷小子。

被一个呼来喝去的穷小子看到自己失势,这才是管事的无法承受的真正原因。

这管事,铁了心的也要在失势之前博上一把。

地,他今天非得卖给顾天涯不可。

倘若是真正的聪明人,做家奴就不会是他这个样子,明知自己已经要失势了,即便印章还未收回也不会动用,只会老老实实等着,等着主人让他交回手上的印章。

然而,他不甘。

他在顾天涯这个穷小子的面前感觉不甘。

他大吼大叫之间,竟然取来了一片纸张,然后恶狠狠的咬牙切齿,呵斥怒骂着让顾天涯书写文契。

顾天涯写完之后,管事手中的印章重重落了下去。

“成了!”顾天涯心中一喜。

有了这份文契,阿瑶母亲的坟地便算买到了,至于赊欠的账目,那得以后慢慢编织芦席来还。

他伸手便要把文契塞进怀中……

……

哪知也就在这时,忽听身后有人淡淡一笑,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孙四管事啊!啧啧啧,让我瞅瞅,这是在干啥呢?哟,卖地呢……”

顾天涯心中暗暗一喜,他把快要塞进怀里的文契悄无声息又拿了出来。

而那个手持印章的孙四管事,此时分明已经变得满脸涨红。

顾天涯和孙四管事同时向着声音传来处看去。

却见一个管事施施然而来,赫然正是不久前孙昭回归之时力挺的那一位,这位管事一路走到跟前,一伸手就把顾天涯手里的文契夺了过去。

然后,他低头随便扫了一眼。

再然后,他猛然冷笑出声,样子变得极其暴怒。

他陡然大喝出声,气势十足对着孙四呵斥,道:“好你个孙四,真是好大胆子,这明明只是一小角用作下葬的荒土坟田,你竟然也敢作价三百文钱卖给穷苦。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整个密云县都得骂我们孙家压榨贫民……”

说到这里,突然一停,然后猛然变为那种一字一顿的语气,目光森森然看着孙四,再道:“你,在败坏孙氏的名声。”

这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阴冷。

但是这顶大帽子可真是有点了不得啊。

古代士族,在乎的就是个名声。

哪怕暗地里杀人喝血,表面上也得装出悲怜天人。

而现在,这个管事的却说孙四管事败坏孙家名声……

……

但见被他指责的孙四管事脸色苍白,浑身已经抑制不住的开始打起来摆子。

而顾天涯需要做的却很简单,他只需要做出一副可怜巴巴被人欺压的穷家少年模样,就行了。

果然只见那个新来的管事冷哼一声,语气更加森然的呵斥着孙四管事。

但是等他把目光看向顾天涯的时候,语气却猛然变成了和蔼和慈悲,虽然也还是带有训斥的意味,但是却在训斥之中饱含着深意。

只听他故作训斥顾天涯,道:“你这少年,真是愚笨,孙四分明是在坑你,你竟然傻了吧唧答应他?这份文契不能作数,我们密云孙氏从来不会压榨穷人……”

说着一停,目光冷冷看了一眼孙四,继续又道道:“尤其是我家大公子即将执掌县令,我这个做仆人的更加不能让人败坏公子名声……”

说着再次一停,样子像是很严肃,语气却变得和蔼,满脸笑呵呵道:“少年,这份文契作废,我再给你重写一份,咱们按照荒田坟土售卖的规矩,仍旧允许你赊账购买回去,呵呵呵,至于价格么,一角坟地,五十文钱。”

五十文钱!

这才是荒地真实的价格。

而以前孙四卖给顾天涯的都是两百文。

今天,甚至卖到了三百文的高价。

这是一种强烈的对比,也是一记杀人的狠招。

这个管事的用意很明确,他就是要借用此事把孙四直接打进烂泥之中,从此之后,孙四永无起复可能。

顾天涯仍旧什么都不需要做,他只需要继续保持唯唯诺诺的穷家小子模样便可了。

谁都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是他在主导……

……

今日孙氏公子回族,在众目睽睽之下力挺这位管事,而这位管事获得力挺之后傲视一群管事,并且专门用一种仇恨目光看向孙四,那一刻,顾天涯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所以,他把自己买地的事情搞成了一把杀人的刀。

然后,递给了急需要找借口的这位管事。

一箭,双雕。

不但廉价买到了地。

而且报复了一直欺压他的孙四管事。

一切水到渠成,仿佛顺水推舟一般。

谁都不会察觉出,这一切都是顾天涯在悄悄推动。

至于决定推动的前因,竟然仅仅只是因为瞥见了孙氏公子力挺了管事一下而已。于是他瞬间便决定借势,让自己买地一事成为那位新管事手中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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