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卓推着自行车,走在林间小道上,灼灼的日光,穿透树叶的缝隙,如水花一般洒在身上,这副画面,若是蒙上一层油彩,倒是有几分别致。
只可惜,画面里多出了一个头发通白,背着破旧背篓的糟老头子,看起来就失了三分雅致。

方如讳从集市里跟着唐卓出来,路上便把这三天诊病的经历一一道来,对病人的描述也十分详尽,而唐卓也逐一点评,说他哪个地方治疗的方法不对,又或者对哪位病人的诊断不够详尽,倒是尽到了一些师傅的责任。

而方如讳听完唐卓的一席话,心里对这个比自己小三十多岁的年轻师傅,更为敬佩,一眼就能洞悉那些诊病例子中的不足,这样的眼光可不像是年轻人该具有的,不过想到这位年轻师傅那一身高深莫测的医术,他又淡然了,既然拥有着当世华佗般的医术,那么有着与之匹配的眼力,又有何不妥呢?

随后,方如讳又讲起了集市上这几天的趣事,倒像是个童心未泯的老顽童。

唐卓听到他讲的其中一件事情时,不禁插嘴问道:“你是说这两天,你那位老乡一直都有过来找我?”

唐卓记得,方如讳的那个老乡,便是那日在人群中最惹眼的一位中年人,身边还带着一个像是保镖一样的人物,叫阿力。

方如讳道:“是的,但是弟子没有跟他对上话,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弟子才确定,他是来找唐师的。”

唐卓意外道:“哦?为什么要特意跟我说这件事。”

虽然那个中年人让唐卓印象深刻,但跟他的生活又无半点交际,自然没有放在心上。

方如讳眼神闪烁了一下,道:“弟子觉得,那个人应该不是一般人,或许是个当官的,而且他应该得了重病。”

唐卓虽没看到方如讳的表情,但听到这话便立刻猜到他的想法,道:“那又如何?你是不是觉得,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敲他一笔?”

方如讳赶紧阖上眼皮,微微低头,不敢再怀有其他念头,道:“弟子不敢,他再怎么说也是弟子的同乡,怎会有如此想法,弟子只是觉得,他能连续几天过来找唐师您,一定是有心求医,这种人,我们总不好见死不救吧。”

见死不救?

那个人的确有病,但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唐卓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反倒想要考考这个新收的弟子,道:“你学医这么多年,望诊的水平如何。”

方如讳有些不知所措,如果是换做其他人问,他肯定会自信的回答:老夫的望诊水平,已经纯熟无比,在当今世上,能比我这双眼睛看得准的人,寥寥无几。

上了年纪的老中医,眼神没他好,眼神好的,经验和眼力没他老道,所以这话也并不全是吹嘘。

可是问这话的是唐卓,自己心中的当世神医,再世华佗,自己岂敢放此狂言?

方如讳只能嗫喏道:“这个该怎么说呢?”

唐卓也知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便指着自己道:“那你来看看我有没有病。”

方如讳忙低下头去,道:“弟子不敢妄言。”

在古代有一句俗话,叫医者不自医,这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可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医者,不可受医。

作为一名医者,其实是最了解自己身体状况的人,你看古代那些名医,哪个不是活到古稀之年,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体变化,便会及早的调理,和进行养生,如果真的突然爆发疾病,不仅自己无能为力,其实让其他医者看,也是无用。

所以自古以来,医者既不自医,也不用其他医看,身体有什么病自己最清楚,能不能治更不必别人来说。

“直说就是,我只是为了检验一下你的望诊水平。”唐卓也清楚方如讳的顾忌,便解释一句。

听到这番解释,方如讳这才敢抬起头来,看着唐卓的脸色。

唐卓停下脚步,面色平静的任由方如讳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转来转去。

方如讳的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眼神时而惊叹,时而迷惘,最终他一拱手,道:“唐师看起来气血旺盛,不过就是太旺盛了些,您……是否还未有过师娘?”

最后这一句话,方如讳憋了半天,才想了一个文雅一点的说法,说完便把头埋低,看也不敢看。

听到这话的唐卓,脸色当时就黑了。

个老不修的,拐着弯说我是楚男呢?

我这么英俊潇洒,多的是女人喜欢,不过就是……就是暂时不能房事而已。

方如讳抬起头偷看一眼,见唐卓脸上阴沉沉的,便知道自己说中了,心里忍不住偷笑一声,但嘴上却严谨而恭敬地道:“弟子多嘴了。”

唐卓不愉快地闷哼一声,也不想在继续先前的话题,推着自行车继续前行,一边打探着方如讳的情况,道:“你既然是外地人,到我们青关镇这么久都住在哪里?”

方如讳紧紧跟上,如实说道:“弟子来到此地时,恰好遇见一位身患重病的人,便出手救了他一命,之后便一直挤在他家里,不过他也是到这里打工的,过些时日就要回家乡了,房子也会退掉。”

唐卓惊讶道:“那你岂不是要重新找地方住了?”

方如讳面色一苦,道:“实不相瞒,弟子已经身无分文了,恳请唐师收留弟子,弟子会洗衣做饭,烧水劈柴,做什么都可以。”

唐卓道:“我在家这些活儿都是我自己做了,又不是城里的孩子,哪那么金贵。”

方如讳迟疑了一下,道:“这……弟子还能帮唐师整理医书,做一下行医记录。”

唐卓道:“我用不上这些。”

方如讳道:“弟子还可以伺候师公。”

唐卓瞥了一眼方如讳一头的白发,汗颜道:“我爹比你岁数还小。”

方如讳听到这总算明白,这是在借机惩罚自己刚才的失言,连忙认错道:“唐师,弟子知错了,请收下弟子吧,弟子只想跟在唐师左右,无论做什么都行。”

唐卓可没有那么卑鄙,他刚才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不过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曲解了他的意思,不过他也看出来了方如讳的执着,道:“你想跟着我回去也可以,但有一点我可以提前告诉你,在我没有收你成为正式弟子之前,我不会传授你任何东西。”

方如讳忙保证道:“弟子明白,唐师的医术,乃是中医之瑰宝,岂能轻易外传,但请唐师放心,弟子一定会证明自己是一心为中医的传承。”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带你回去吧。”唐卓说着,又想起来一个问题,道:“你先前住的地方有行李要收拾吗?”

方如讳很干脆的摇了摇头,道:“没有,弟子这一背篓就是全部家当了。”

唐卓笑了笑,道:“倒挺光棍,不过我还得提醒你一些事情,你一定要牢记清楚。”

“唐师请说。”方如讳作洗耳恭听状。

“首先,有外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唐师或者师傅,这会让别人产生误会,很麻烦。”唐卓想到在集市上的那一幕,觉着要是回了村里,方如讳再这样来一出,估计村里人也会跟集市上的那些人一样,唐卓很怕惹来这些不必要的麻烦,还是清静一点好。

方如讳问道:“那我该如何称呼唐师呢?”

“你就叫我的名字。”

“不可,弟子岂敢直呼唐师的大名,万万不敢。”方如讳直摇头。

“你自己说说,你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了,叫我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叫师傅,到底哪个更诡异?”唐卓回头瞪了方如讳一眼,两个人都十分坚持自己的意见,这对师徒之间的第一个摩擦终于产生了。

方如讳见唐卓发火,不敢顶撞,毕竟自己还什么本事都没学到,要是这样就被赶出师门,那可真是追悔莫及。

方如讳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一个法子,眼前一亮,道:“不如,弟子在有外人的时候,便称呼您为唐先生吧。”

“唐先生?”唐卓自己默念一遍,觉得不错。

方如讳道:“不错,在古代,先生既是老师的意思,但不少杏林圣手,也被尊称一声先生,若别人问起来,我便用后面一种解释告诉别人。”

“好,就这样定了。”唐卓对这个解释很满意。

……

回到榕水村,唐卓便把方如讳安排到了小壮家里,小壮家老爷子留下来的房子还有多的,老爷子死后这几年小壮都是一个人住,年轻不大却始终孤孤单单,在村子里也只有他这么一个朋友,而方如讳现在也是孤家寡人,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倒是能互相解解闷。

方如讳没什么意见,虽然是农村,但是小壮习惯很好,家里总是非常干净,一进来方如讳就喜欢上了这屋子,而且得知屋里一直供着老爷子的灵位,还提出请求,想要拜祭一下老爷子。

趁着方如讳在里头拜祭老爷子,唐卓把小壮从房间拉到院子里,说道:“这老头有点事儿,你要是嫌麻烦,我就再给他找个地方。”

“不会,不用的卓哥,有人来看爷爷,我觉得挺好,一直都是咱们俩陪爷爷说话,爷爷可能也会觉得无聊,来了个外人,而且还是长辈,我觉得爷爷一定很开心。”小壮在别人眼里是个倔强的人,但在唐卓面前,他从来不倔,尤其是经过分地的事情之后,他对唐卓更加信任。

而且从小到大唐卓都对他非常照顾,他一直想要报答唐卓,难得唐卓有需要他做的事情,他当然不会拒绝。

不过对于屋子里的那个来历不明的老人,小壮还是十分好奇,道:“对了卓哥,他跟你是什么关系啊,听口音好像不是我们这的人,你们怎么认识的。”

唐卓既然决定隐瞒方如讳和自己的关系,自然连小壮也不能说,于是只道:“偶然认识的,看他一个外地人到我们这怪可怜的就带回来了,他是个医生,老中医,跟我算是同行。”

小壮吃了一惊,道:“是个中医啊?厉害吗?”

唐卓想了想,道:“听说是晋州一代的中医世家,好像还行,一般般吧。”

正在屋子里头上香的方如讳听到这话,手一抖,香也插歪了。

中医世家……好像还行?一般般吧?

这话要是拿到外面去说,或者说给同道中人,怕是要笑掉大牙,但凡是百年以上的中医世家,哪个是简单的?

不过想到说这话之人的医术,方如讳在心里默默感叹了一声,或许在唐师心里,所谓的中医世家都是披着一层历史悠久这样好看皮囊的半吊子医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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