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龙拆起船来轻车熟路——毕竟已经拆过一回。
但九趾也不容小觑。他总能从失败之中吸取教训,迅速地变得更加强大……而且,冰龙怀疑,这条船也用上了安克兰留下什么法阵之类的东西。船身并没有变得更坚不可摧,但自我修复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而它不信九趾的意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强到这种地步。

那本笔记,果然该以最快的速度抢回来的。

些微的懊恼完全不会影响昂扬的斗志。冰龙心中有胜利的喜悦,也有失败的憋屈,它把那些通通化为怒火,毫不客气地倾泻在黑色的魔船上。

“再动动你们的脑子!”

它还冲着那些已经大半瘫在地上看热闹的法师们怒吼:“你们要看着这条船在你们鼻子底下逃走吗?!”

奥格罗啧了一声:“一条龙居然也这么会说人话了。这是说我们丢了大法师塔的脸,还是怀疑我们跟那个海盗还有勾结?”

最后一句话把他自己噎得难受——他们之中的某些蠢货还真有。

弗尔南坐着没动。

“……你想太多了。”他说,“我觉得它说的那句话就是字面意思。”

奥格罗语塞。他对那条弄死了他们研究多年的冥蛇,还差点拆了伯兰蒂图书馆的龙总有点看不顺眼,但它说得也没错,让打上门来的敌人全身而退,可不是大法师塔的风格。

“不就是空间法术嘛。”他搓手。

“他用自己的意识控制那条船。”弗尔南提醒,“也可以说,那条船是他意识的化身。”

“可它是有形的。”奥格罗阴阴地笑,“他还抢了我们的东西……那可就好办多了。”

刚才是他们腾不出手,对那条船也不够了解,现在……该让那胆大包天的海盗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魔法”了。

.

九趾没想久战。他已经遵守了对那个绿眼睛的女法师的承诺,尽他所能地拖延了时间,也已经得到了足够改造他的船的精金。他只想稍稍试一试自己的能力……但当他想要离开的时候,他发现他无法再把船转移到另一个空间。

那原本就是他动一动念头的事,可整条船就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粘住了似的,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他意识掠过整条船。当他发现被粘住的事实上不是他的船,而是船上那些不知何时嵌入了船体的精金时,他轻声笑了起来。

法师们的东西,果然不那么好抢。

他干脆地放弃了那些珍贵的材料,想要把它们扔下船,它们却像是变成了附骨之疽,或缠在船身上的触手,怎么都扯不下去。

除非他放弃一部分船体。

海盗有片刻的犹豫,尚未能做出决定,一道光如长枪般直刺而来,斜斜地洞穿了整个船身。

那不是魔法,倒像是一道纯粹的光,只是极热,热得连龙骨都能瞬间融化。

漫天星光之下,一条白色的帆船顶着一只银光闪闪……并且还在冒烟的独角,伸展着一双同样银光闪闪的翅膀,自东北方飞了过来。

那是独角兽号。

下一刻,冰龙携着满天巨大的冰块,轰隆隆地砸了下来。

船身冒着黑烟,顺着被洞开的位置裂开深深的伤痕,几乎裂成了两半,而地面上,船首的骷髅战士已经被法师和圣骑士们掀翻在地,迅速飞回的小骷髅们也一个接一个被拉回地面,一部分瞬间分解,细小的虫群般飞回船上,一部分却被困在了不知什么法术之中。

九趾感觉到头顶突突的、像是要爆裂般的痛,意识渐渐如陷入泥沼般迟钝。

那是警告——他的意识已经无法应付这样的攻击。

海盗心中升起点怪异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情绪”,却又说不清是什么情绪的东西。他已经很久没有被逼到这样的绝境,他甚至觉得他可能会失去这条船……可他是不死的。

魔船开始碎裂,从龙骨到桅杆,从船舱到甲板,一块块,一片片,法师们有一瞬以为那是因为他们不懈的攻击,而后他们意识到,那大概不是他们的功劳。

九趾只是将他已无法控制的部分与仍在他控制下的部分分裂开来,让它们落入海中,消失不见。它们或许会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重新拼回一条更小一点,却依然可怕的黑船,又或者会成为另一条更可怕的船的一部分。

许多攻击不约而同地向着飘在半空、不再被他的船所保护的海盗而去。即使他们听过他的“不死”之名,未曾直接与他交过手,总难免心存侥幸。

然而那些攻击无一例外地落回他们自己身上,两个不够谨慎的法师甚至因此而瞬间丧了命。

海盗垂眼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有一刻,他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像是神明,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个世界。

可他们连神都已经屠过。

“困住他!”

冰龙在半空里吼着。它暂时也想不出要如何解决那见鬼的诅咒,却也不甘心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这狡猾的海盗逃之夭夭。

九趾此刻却在看着他落向海中的属下们。

他们大多神情木然,任由他摆布。无论他们是否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都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

可唯独有一个,依然是鲜活的。

那是阿朵拉。她站在一小块碎裂的甲板上,一手细剑,一手短刀,扬起脸看他,眼神热烈,短发已经长到了肩头,在风中乱舞,即使脸色苍白,也有种张扬而明烈的美。

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战斗的机会,九趾对她的“改造”并不是把她当成武器,可她依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她喜欢战斗,喜欢游走在危险的边缘,享受那种生死一线的感觉……就像曾经的他一样。而他无意剥夺这份热情,哪怕那热情里也燃烧着对他的恨意。

她眼中的火焰,似乎仍能让他空荡荡的胸腔里生出一丝温度。

但他的命令不能被违抗,即使他并不真那么讨厌那首歌。

他向她抬手,像是施舍,又像是邀请……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阿朵拉停止了坠落,随着脚下的甲板向他飞了过去。她站得很稳,不曾因为突然改变的方向而有半分摇晃,那是在无数风浪里练出来的,近乎本能的平衡感。

她望着他,直直抿成一条线的唇边突然绽开灿烂的笑容,像最明亮的阳光照在浪尖最高处的一朵浪花上,熠熠生辉,再不见这些天里萦绕不去的阴霾,亮得让九趾都觉得有些晃眼。

她向他展开双臂,他便不由自主地让她飞得更近,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了她,即使她的双手仍紧握着武器。

她不会伤他,也不能伤他。

——某种冰冷尖锐的东西,在那一瞬穿透了他的心脏。

在痛楚之前他感觉到的是惊讶,在痛楚之后他感觉到的是愤怒与不甘。

那些因为诅咒而一点点被抹去的情绪,在诅咒被解除的这一刻狂乱地涌了出来。他想推开阿朵拉,或干脆将她扯成碎片,可阿朵拉只是紧紧地拥抱着他,在他耳边吃吃地笑着,一点点的血沫从唇齿间喷出来。

“瞧,”她开口,语气轻快又愉悦,“我解开了你的诅咒呢……开心吗?”

九趾的视线落在她背心,那里扎着一根冰刃,晶莹剔透,在漫天星光与各种窜来窜去的法术光芒中,变幻出斑斓的色彩。

他又望向冰龙,而发出了这一击的巨龙神情呆滞,似乎比他还要难以置信。

它攻击的目标是阿朵拉,因为她飞向九趾时扔给它的那个充满轻蔑和讽刺的笑实在扎得它有点痛。直到此刻它才意识到它的攻击全在她的算计之下——她算准了它会如何攻击,算准了它攻击的时间,也算准了她用她自己的身体遮蔽九趾的视线,将自己的心脏叠在他的心脏之上的时间。

它要伤害的本不是九趾,而真正有意杀他的人本就会死在同样的攻击之下……甚至,她大概真心觉得,这对九趾而言根本不是伤害,而是解脱。

即使并不确定这样就真能解开诅咒,她也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尝试。

冰龙看着那两个依然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人坠入海中,黑色魔船失去控制的碎片亦随之纷纷落下。大大小小的骷髅重又变回了僵硬的雕刻……除了船首的那一个。

野蛮人愤怒而狂暴的灵魂仍困在那黑色的骨骸之中,巨大的骷髅发出无声的怒吼,猛然挣脱了法术的束缚,骇人的镰刀已破损不堪,划过空气时仍带出瘆人的尖啸,如亡魂凄厉的哭泣。

“……巴泽尔!”

冰龙想起了那个倒霉的野蛮人的名字,放声叫道。

骷髅的动作停了一瞬,立刻又被缠绕而来的藤蔓重重困住。

“如果你不再反抗,”

冰龙低飞下去,直直地看向骷髅黑洞洞的双眼,“我们会想办法让你的灵魂得以安息……埃德?辛格尔曾向你做出承诺,你知道他不会违背。”

骷髅静静地对着它,深黑的眼窝里有无尽的愤怒,也有无尽的悲哀。

然后它垂下头去,不再动弹,任由法师们用各种办法将它缚得更紧。

冰龙重重落地,一时竟有些恍惚——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一天,它也会努力避免不必要的伤亡,而用另一种方法来结束战斗。

而此刻,独角兽号也飞到了骷髅的正上空。

冰龙抬起头。它知道那条船与九趾有怎样的血海深仇,如果他们不肯放过这个骷髅……

但并没有什么攻击从船上落下……它甚至都没听到什么胜利的欢呼。

船上一片沉默,许多人站在船边往下望,望着九趾消失的那片海,望着小岛上放弃挣扎的骷髅战士,望着在面面相觑之后,终于意识到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开始欢呼的法师和圣骑士们,脸上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丝丝的疑惑与茫然,像是不敢相信,他们漫长的追逐,居然就这么结束了。

伯特伦趴在船边,突然很想抽一口烟斗。尽管他从来没有这个习惯,但此刻他复杂的心情,似乎唯有慢悠悠吐出几个深沉的烟圈,才能纾解一二。

独角兽号发出了致命的一击,可真正杀了九趾的却不是他们,更没有他们想象中痛快淋漓的战斗,实在是让人……怅然若失。

他甚至怀疑,或有点希望九趾还没死,可扭扭给他造出的望远镜十分好用,让他把发生的一切都清晰地收在眼中……清晰得让他连骗骗自己都做不到。

所以,这就是结束了。

他默默地叹着气,在船边敲了敲并不存在的烟斗,回身望向他的船员们。

“结束了,朋友们。”他微笑,“从此之后……我们可以只为了自己去冒险,自由自在地去往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所以……你们想去哪儿呢?”

有片刻所有人都默默无言,然后,也许只是无意,有人抬头望向星空。

失去目标的船长忽地心中一动,也看向头顶,看向他们熟悉又陌生的浩瀚星海。

……说起来,那也是海呢。

.

尼亚坐在神殿的屋顶上。

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坐在神殿屋顶上而不被驱赶的恶魔——他这么想着,稍稍有点得意,甚至压过了深深的疲惫和一点点突然不知该做什么的茫然。

他看着远远的南方。冰龙还没有飞回来,可那遥远海上的胜利已经传到了他的耳边。

他能听见欢呼声,不知从哪里而来……那声音到处都是。

然后他望向东方。天际有微微的一抹光,不再是因为魔法,因为任何神明或恶魔,只是……

“天要亮了。”

身后有人开口,竭力想要平静的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带着微微的喘息。

尼亚回头看他拖着一条木腿也非要爬上来的老朋友,忍不住笑。

艾伦瞪他一眼,瞪得他像从前……像很久之前一样,乖乖举起双手认错。

然后他们并肩坐下来,久久无语。

尼亚突然嘿嘿地笑起来,笑得艾伦心头涌起的那点伤感都有点无法继续。

“笑什么?”他又瞪他,“我们的账可还没算呢!”

“只是,想起那个小家伙。”尼亚笑眯眯地往后一躺,惬意地架起腿来,像感慨,又像炫耀,“他曾经告诉我,他会努力……有一天当我回头,他会让我看见天际的微光。”

他抬手,握住天际射出的第一缕阳光。

现在,他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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