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泻而下,永无止境。灰白色的雨幕将天与地连成模糊的一片,仿佛回到创世之初的混沌。
维萨城通往柯林斯平原的道路在连日的大雨中变得泥泞不堪。一辆装满货物的双轮车毫无意外地陷在厚厚的淤泥里,放弃了尝试的中年男人依旧徘徊在原地,似乎犹豫着要继续往前走,还是留下来守着他们的货物。

一辆艰难前行的马车在他的身边停了下来,有人从车厢里冲他大声喊:“要帮忙吗?”

男人在雨中拼命地眨着眼,车厢里一个黑发的年轻人正冲他挥手。

男人看了一眼那凄惨的双轮车,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让那堆南瓜烂在泥里吧!”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方便的话,能捎我到柯林斯平原那边的卡尔纳克村吗?”

“当然!”年轻人爽快地打开了车门,“正好顺路。”

车厢里相当宽敞,但并不十分干爽,价值不菲的天鹅绒椅垫上尽是深色的水迹,木质的地板上也是一片狼藉。

“我刚刚忍不住开了窗。”年轻人抱歉地说。他的额头有点高,被打湿的黑发粘在上面,深蓝色的双眼又大又深,不算特别好看,但十分讨人喜欢。

“没关系,”刚上车的高个儿男人咧开嘴,牢牢地关上了门窗。

埃德·辛格尔仰头看着他,露出明朗的笑容。

“你住在卡尔纳克?我好久没去过那儿了。”他说。

他已经快二十岁了,过去的三年里他花了大半的时间跟随父亲在南方旅行,学习如何经商。正如娜里亚所说,那更符合他的天性。瓦拉对他的选择只是叹了一口气。她依然住在缓慢修缮中的克利瑟斯城堡,似乎已经打定主意把那里作为她永久的家园。

埃德依然喜欢克利瑟斯,但他并不想一辈子待在那个地方。

他几天前一回到维萨就收到了母亲的信。瓦拉希望他能尽快去一趟城堡,却没有说明为什么。他原本想立刻启程,但突如其来的大雨把他留在了维萨。今天一早,太阳终于从厚厚的云层后现身,他急急忙忙把各种礼物塞上马车就出发,却依然在半路遭遇了暴雨。

男人似乎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

“抱歉,”他对埃德咧开嘴笑,“你是个好孩子,除了车厢之外,应该不介意分享点别的?”他的左臂猛地压上埃德的脖子,用体重把年轻人牢牢地压倒在长椅上,右手的小刀在那双突然睁大的蓝眼睛前晃了晃。

“别担心,”他用一种安慰的口气说,“我不会杀你的,我喜欢你的脑门儿,跟我很像。”

埃德的目光飘向男人严重后移的发际线,心里莫名地一抖。

“我甚至都不会抢走你所有的东西。”男人继续耐心地絮絮叨叨,“分享!意思是你有一些,我也有一些。我比较喜欢那些又小又值钱,但是不那么特别的东西。你懂我的意思吧?我瞧你不爱戴什么珠宝?”他看了一眼年轻人光溜溜的手指,“你居然都还没有结婚!孩子,这样可不好!……不过那也不关我的事。金币吧,或者银币也行,其他的你都可以自己留着,怎么样?”

埃德在他的桎梏下努力摇了摇头。

“不行?你更喜欢我用刀在你脸上画个金币吗?我真的不太会画画。”男人遗憾地用刀尖点向埃德的脸,却突然感觉拿刀的手腕一阵难以忍受的酸麻。

埃德迅速接住那把差点就扎在他脸上的小刀,左腿的膝盖用力地顶向男人的小腹,猛一用力,将比他更矮上半个头却更壮实的男人掀翻在地板上,小刀轻轻抵上对方的咽喉,笑得一脸得意:“我想我可以教你。”

这一招是跟泰丝学的。他对于跟着一个女盗贼学防身术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做生意的人得讲究实际。

躺在地板上的男人也毫无心理障碍地迅速举手投降:“嘿!嘿!孩子,干得好!干得漂亮!如果我还有一个子儿,也一定会投到你的帽子里。”他褐色的眼珠跟着随马车起伏动来动去的小刀转,“要不下次再说?”

“下次?什么时候?我可不知道维萨城的监狱会留你住多久呢。”埃德笑嘻嘻地说。

“别费那个劲儿了,孩子,你是不知道维萨城的监狱现在有多受欢迎吗?像我这种没做出什么大事儿的小角色,想在里面睡几天可难着呢。”

埃德有点不相信:“维萨城的治安有那么糟糕吗?”维萨是个港口城市,许多人来来往往,但城主奥·阿伊尔是个相当有影响力和手腕的男人,那里一直被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小时候经常满街跑来跑去,很少遇到什么危险。即使三年前冰龙从水神的神殿下飞出,维萨城突然间充满了形形色色的冒险者,也很快在圣骑士们的控制下平静下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乱。

“越来越糟,越来越糟。”男人叹着气回答,“几个月前的洪水冲垮了西岸老区,那里住的可都不是什么有钱人。雨总是下个不停,人们都说水神依旧愤怒。维因兹河上已经没有船了。更糟的是,矮人们越来越少出现,根本没有什么货物可以运出去。没钱又没地方住的人总得想办法活下去嘛。”他的脸上有真实的忧虑:“而且听说阿伊尔大人病得就快死了。”

埃德呆了一会儿,收起了刀。

维萨城最主要的货物是矮人们从北方山脉下深深的地底开采出的贵金属、宝石以及他们制作的珠宝首饰,人们从遥远的地方逆流而来,运来各种货物用于交换那些漂亮又昂贵的小石头,维萨城因此有了近两百年的繁荣。里弗·辛格尔的生意却以香料为主,这几年已经更多地转向南方城市和海运。

他在维萨城的时间越来越少,虽然在斯顿布奇听说过这些,回维萨也只能走陆路,但在城里待的那几天几乎都因为大雨而没出过门。被管家训练出的佣人们安静又谨慎,即使偶尔说起城里的情况,也总是轻描淡写。他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严重。

“我叫埃德,埃德·辛格尔。”他向着地板上犹自狐疑的男人伸出手,微笑着自我介绍,“其实我也不太会画画。”

“邓恩·布朗。”男人呆呆地说,似乎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发展。

“我想出两个金币买你的刀,邓恩,”埃德把手里的小刀抛起来又接住,“成交?”

“当然!当然!成交!”回过神来的男人用力点头,从腰上扯下破旧的刀鞘扔给他:“这个就当附送。”他浓黑的眉毛舒展开来,笑起来也相当爽朗。

埃德从腰包里掏着金币,忍不住问道:“没人去找过那些矮人吗?”他知道精灵们正悄无声息地离开,却不知道连矮人也是这样。

“我听说阿伊尔大人派人去找过,但你也知道那些矮人,他们可从不会让人类进入他们的矿坑。”邓恩接过金币,笑眯眯看了又看,仔细收好,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我们只能等他们来维萨,或者在他们的山下小镇跟他们交易,但回来的那些人说,山下小镇里一个矮人也没有,阴森森的就像一座死城。他们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矮人王国的大门,只好两手空空的回来。”

埃德忧郁的样子让他有些意外。

“别担心,孩子,就算没有那些矮人,我们也总有办法活下去的。”他忍不住安慰道。

“也许,”埃德若有所失地望向窗外,“但总是不一样的。”

雨势渐小的时候,邓恩在柯林斯平原下了车,说总有办法能回到维萨。埃德望着那个男人在雨中踽踽独行的背影,怔怔地发了很久的呆。

他想起父亲跟他说过的话:不同的人生有不同的艰难。

他想起他即将选择的人生——那会是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而他完全不知道,那条路会带他走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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