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大半年的功夫,正当壮年的徐厚聪显得憔悴消瘦了不少。年富力强的他原本正当红,可那场立太子大典出了大问题时,他却站在了一向重用他的北燕皇帝对立面。可即便如此,手握禁军的他仍旧不可小觑,可谁能想到,他自己的嫡亲儿女和弟子们竟然全都背叛了他!
当那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最惊怒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为此,徐厚聪花费了无数的心血,卑躬屈膝,合纵连横,最终才克服了那几乎把他打落无底深渊的绝境,但也付出了巨大代价。如今,他虽说尚了韩国公主,甚至连下落不明的北燕皇帝后宫淑妃也纳入了房中,在一般人看来那是飞黄腾达,艳福无边,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苦楚。

他根本不敢缠绵在那两个女人的温柔乡中,平时节欲不说,偶尔春风一度后也是独自回房安寝,因为他担心自己会在睡梦中说出不该说的话,更担心熟睡时会遭人暗算。可即便独寝,他每个晚上真正能睡着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三个时辰,有时候甚至整夜整夜地失眠。

而为了维持自己安身立命的最大本钱,徐厚聪还不敢荒废射术,每天必定早起练习骑射。虽说因此在好不容易拉拢的那一批侍卫当中建起了一定的威信,可到底对于身体来说负担极大,此时此刻,当他面对那成千上万的军民百姓时,便忍不住觉得脑际一片眩晕。

想到自己原本计划去做的那件事,此时此刻徐厚聪纵使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对此时此刻动辄天翻地覆的局面。

要说安全,经历过一次清洗的上京城自然要比这南京来得安全,但上京城中主事的,是打着文武皇后萧乐乐旗号的霍山郡主萧卿卿,而六皇子的岳父怀安郡王等各大权贵也都心怀鬼胎,尔虞我诈,他只不过是挂着个空头名义,所以南京留守齐宣一找到他,他就动了心。

知道自己这个一叛再叛的家伙留在上京城,必定举目皆敌,所以他竭力说动了同样不想当傀儡的六皇子,以御驾亲征为旗号出来——当然,事先他故布疑阵,用了游猎为借口,又说动了一批和上京城那些老勋贵同样不和的王公贵族,这才会只带了千余人来到这南京城。

等发现上京城中并没有人追来,他判断萧卿卿和那些权贵达成了共识,默认了六皇子的这次独立行动,大喜过望的他生怕那边反悔,一路上没少催促六皇子加速赶路。

他打算在南京另起炉灶,其他王公贵族也是如此打算,一群人甫一到来,发现齐宣这位南京留守是软弱可欺的人,就仿佛恶狼一般张开血盆大口,抢夺起南京城的控制权。

尤其是当齐宣在每次对抗中都选择步步退让的时候,包括徐厚聪在内的每个人更是觉得对方不足为惧。而就算是徐厚聪自己还对昔日盟友抱持着警惕,可眼见齐宣连两个副留守的位子都准备腾出来,也就放松了警惕,而是把精力放在了更难对付的萧敬先身上。

要和萧敬先见面谈投诚,重归南吴这样一个借口,便是他处心积虑的一步棋。

可现在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徐厚聪却根本没办法脱身去见萧敬先。想到自己就这样错过一个最好的生擒那妖王的机会,他心里自然憋屈。当纵马越过一队如临大敌的侍卫,真正直面那黑压压的军民时,他就更是生出了一股深重的杀意。

他自然不会相信这只是因为区区一个副留守的死而激怒了军民,以至于这么多人自发到皇宫前头来陈情——他这辈子也不是没见过清官,可只要他们得罪了豪族大户权贵,大多都下场悲惨,而百姓就算对此再痛心疾首,泪如雨下,也不会因此而生出胆量抗拒朝廷。

因此,徐厚聪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散在四周围的那些官兵们,又盯着中间那些显然是平头百姓的人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沉声说道:“本官大将军徐厚聪,奉皇上旨意掌管禁军。昨夜秦副留守遇害,皇上已经知道了,正准备彻查……”

那些原本觉得满心意气而汇聚在此的百姓们固然不敢轻易打断徐厚聪的话,可那些官兵们就不会这么老实了。徐厚聪这彻查两字话音刚落,便已经有人怒声驳斥。

“什么彻查!大街上看似拉网排查,但上头早就传令下来,说是皇上旨意,只查平民,此次随驾南京的那些权贵之家,但凡沾点边的都不许惊动,连个家奴也比我们高贵,这简直是笑话!”

“没错,寻常军民百姓,谁会勾结萧敬先!只有那些贪得无厌,卑鄙无耻的官儿,才会勾结萧敬先,图谋自己的荣华富贵!”

“要查就一起查!否则今天死一个秦副留守,下次就会死更多的人!还是说,你们这些上京城出来的人算人,我们南京城的人就好欺负不成!”

当先后两个中年军官大声说话之后,徐厚聪就只见人群一时激愤了起来,抗议的声音此起彼伏,就连最初显得畏畏缩缩的百姓,也有不少人加入了鼓噪的队伍。

直到这一刻,刚刚还抱着一丝侥幸,认为自己可以把局面弹压下去的他终于明白,之前南京留守齐宣的步步退让并不是委曲求全,而是以退为进,最后一击致命!

他顾不得再去想萧敬先的事,运足中气大喝一声,直到人群总算是渐渐安静了下来,他这才沉声喝道:“皇上之前就怜悯秦大人死得冤枉,已经有言在先,会由南京留守齐大人亲自领衔彻查秦大人之死,而今南京城已经许进不许出,凶手绝对逃不掉!你们的呼声,我自然会转告皇上。但你们这么多人围聚在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叛乱,你们想过后果吗?”

之前六皇子派他出来的时候,便有言在先,不能因为外头人多势众而让步,如果可以,最好能够斩杀一两个闹事的头头立威,徐厚聪虽说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但心里却嗤之以鼻。

杀人容易收场难,一旦随便乱杀人,不怕剩下的人群情激愤假戏真做?

可眼下,他却不得不拿出这最后砝码,希望能用叛乱两个字吓住人。

徐厚聪不奢望能吓住那些兵卒,却希望那些傻乎乎掺和进这件事的寻常百姓能够幡然醒悟。只要这些人退缩,那么他至少就还有控制局面的希望。然而,他以为至少能吓住的那些蚁民中,却传来了一声不屑的冷笑。

“徐大将军自己就是靠反叛起家,现在还打算把我们打成不能翻身的叛贼吗?你这分明是在包庇那些跟着皇上到南京作威作福的狗官!他们对大燕有什么功绩,初来乍到就把南京城搞得乌烟瘴气,甚至挤占南京官员的宅院,他们算什么东西!”

越千秋完全没想到萧敬先竟然还不满足于当幕后黑手,竟然亲自出面和徐厚聪针锋相对。尽管那声调,语气,全都和从前的萧敬先截然不同,可徐厚聪不比别人,能屈能伸能忍,同时又狡黠多智,万一人会联想呢?

正当他捏着一把汗的时候,就只听徐厚聪果然厉声喝道:“来人,将这光天化日之下挑拨离间的家伙拿下勘问!”

越千秋忍不住暗骂萧敬先惹事,可下一刻,就只见旁边这家伙看到一群侍卫向前围逼而来,非但没有收敛或退缩,而是大声疾呼道:“我是南京隋副留守的家人!昨夜是秦副留守被害,接下来是不是会轮到我家隋副留守?大家想一想,自从上京这些人跟着皇上到了南京,从南京城到整个南京道,变成了什么乌烟瘴气的样子?”

“既然皇上让徐大将军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叛贼来见我们,不肯接受我们的要求,那就只有靠我们自己了!我们去找那些只会勾结萧敬先,只会欺压自己人的狗官讨一个公道!”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面不改色心不跳痛骂自己的人……

越千秋这个念头再一次占据了脑海,随即就发现四周围响起了众多应和声,其中一多半出自军伍,一个个都在嚷嚷着杀了那些狗官!虽说萧敬先轻而易举就进了永清,而镇守永清的萧金更是俨然如同萧敬先的侍卫,可他并不相信萧敬先在南京城里也有这么多拥趸,更倾向于认为除了几个内鬼,其他人听从的是那位南京留守齐宣的指示。

果然,随着那应和声如同潮水一般在人群中四处涌动,起头听从徐厚聪之令上来的那些侍卫,全都不假思索地匆匆忙忙退回了原处。而刚刚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把原本挑事的百姓簇拥在当中的军士们,此时再次体现出了极高的配合水平。

因为越千秋就只见前军变后队,自己竟是身不由己地被人裹挟着调转了一个方向,朝着和皇宫相反的方向而去。此刻他再看看四周围,那些寻常百姓中最初还有些畏缩和懊悔的人竟是一个都瞧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兴奋雀跃的脸。

显然,发现军队和自己同仇敌忾,而现在即将去掀翻的,是那些来到南京后就不可一世,作威作福的王公贵族,这些寻常民众的心中全都满是快意。

被掩在人群中毫不起眼,越千秋不想做出转头加踮脚这样太容易引人注意的动作,因此,他当然看不到徐厚聪那张铁青到仿佛锈迹斑斑的脸,也看不到徐厚聪那捏到几乎快爆了的拳头,更看不到他蠕动嘴唇几乎就要喊出来的一个字。

而那个已经到了嘴边的杀字,徐厚聪到底没有嚷嚷出来。他拿什么去对付这至少超过两千人的人群,其中还有超过一千五百人的官兵?

他很清楚,六皇子身边总共只有一千多人,其中一多半是禁军,一小部分是侍卫,而因为安全感不够,大多数时候六皇子会保证自己身边有超过八百人的防戍配置。也只有在昨天晚上去探望谢筱筱的时候,轻车简从只带了那几十个侍卫。可正因为如此,今天一大清早听说天丰行死人了,六皇子的情绪几近失控,等听到军民围堵皇宫的时候更是几乎魂飞魄散。

所以才会下令他杀人立威!

可这时候,他要是不能保持冷静,要是喝令那些侍卫去杀什么乱党,那么说不定这些眼下去冲击那些随驾王公贵族的叛乱军民,就会直接冲击皇宫了!更何况,他可以说纯粹是靠着六皇子对他的信赖,这才勉强在那些侍卫脖子上套辔头的,可眼下看看这些侍卫……

看到那数千人呼啦啦离去,这些侍卫的脸上除却愤怒和不满,更多的竟然是如释重负!

当皇宫门前那场交锋被一个亲信内侍梁五儿添油加醋地禀报了上来时,六皇子登时又惊又怒,劈手就将原本手头的一只琉璃盏给重重砸落在地。然而,留在屋子里几个新选来的侍女惊慌失措伏跪在地时,梁五儿却换了一副笑脸。

“皇上先别生气,今天这事情来得确实突然,但说实话,对皇上有利无害。”

“你倒说说,怎么个有利无害法?”

觑了一眼六皇子脸色,见其稍稍缓解了几分怒气,但仍旧眉头紧皱,梁五儿便狐假虎威地出声把那些侍女都喝退了,随即才压低声音说:“皇上难道真信得过那些跟咱们出来的王公贵族?当初带上他们游猎,是为了糊弄上京城那边。现如今借着这些闹事的军民,把碍事者一股脑儿都除了,岂不是掣肘全无?不是小人多嘴,齐大人对您比他们对您恭顺多了。”

这一次,六皇子方才有些怦然心动。可想到自己被一群乱民围堵了皇宫,他还是觉得异常不痛快。而这时候,梁五儿方才祭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今天的事情归根结底,是徐大将军能力有限,他根本就应付不了这种局面!就连皇上让他杀一两个人做点样子立威,他也不曾听命!虽说现在,皇上也只有靠他,太苛责了也不好,可总不能一点处分都没有。”

想想徐厚聪的窝囊,六皇子不禁深以为然,但还是有些踯躅:“他现在是朕的人,朕若处分他……”

“徐大将军之前喝令侍卫拿一个信口开河的草民都办不到,足可见威信。皇上若是信得过,不若在侍卫中收几个义子,再封他们为将军,这可比用外人强多了!当然,在此之前,皇上不如先申饬徐大将军几句,然后命他去阻止那些闹事的军民,戴罪立功,如果他做不到,这样将来的处分就师出有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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