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县衙里的那场杀戮,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屠杀,被邀约去参加那场鸿门宴的缙绅和行商们看得魂飞魄散,那一顿饭虽说还不敢不吃,但个个食不甘味,当被放出县衙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人腿软心惊。
尤其是堪称国舅爷的那位竟然被萧敬先亲手斩下头颅的一幕,许多人都觉得那绝对会成为自己这辈子最可怕的噩梦。然而,他们本以为杀鸡儆猴之后,必定还要遭遇被迫乐输军费的绝境,却不想萧敬先杀过人,吃过饭,就那样撂下他们扬长而去,他们居然就此逃过一劫。

毕竟,他们亲眼见证当今国舅爷被上一代国舅爷杀了,如果再被迫捐纳家资,他们就算是彻彻底底被绑在了萧敬先这条随时可能沉掉的船上。也正因为如此,当萧金亲自“礼送”他们离开时,再次提到永清城将会打开城门,许出不许进时,大多数人都生出了一丝侥幸。

莫非萧敬先……真的不打算留难他们,而是打算任由他们随便离开?

次日一大清早,一个吓得彻夜难眠,连夜收拾行李细软打算离开的行商,就硬着头皮带着财货和伙计等人来到了北城门口。他战战兢兢地表达了要离城的意愿,原本以为即便能离开也会被狠狠剥掉一层皮,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些守卒只随便检查了一下就挥手放行。

这下子,原本就派人窥伺城门口动静的各家顿时再也忍不住了。一时间,这些或是在永清有头有脸的本地缙绅,或是在其他地方富甲一方,靠榷场贸易起家的行商们,纷纷闻风而动,快速召集人手,三下五除二带上早就打点好的包袱准备跑路。

因为希望离开大魔王所在这座永清城的人实在是太多,四面八方的城门全都被这些闻风而动的缙绅行商们挤得满满当当,那水泄不通的情景几乎媲美逃难。以至于城中百姓看到这一幕时,奔走相告之间,也有不少平头百姓动起了离家躲避战乱的打算。

可就在这时候,街头传来了一阵敲锣打鼓声,紧跟着就是谁都没想到的一个好消息,却是晋王萧敬先以如今下落不明的皇帝名义晓谕全城,但凡离开永清城的人,其房舍田宅。陈设器物,将由官府进行划分,分配给军中将士以及愿意投军平叛的勇士。

这个消息一出,那些本来还有些担心的穷苦百姓哪里还有什么背井离乡的念头,恨不得城里那些稍有家产的人全都滚蛋,腾出房子,留下田地给他们这些人。于是,就在这大批人离开永清城的当口,军营门口竟是排起了长龙,也不知道多少赤脚汉子等着投军。

而急急忙忙逃也似出城的人里,也尽有得知自己还没走,家产田地就被萧敬先下令分了这个消息的。吝啬的固然切齿痛恨,但只要有点脑子的,不但不怒,反而觉得欢天喜地。

嫡亲妹夫在南京城官任副留守,却成功离开了永清城的陈老爷,便是笑开了花。因此,见几个姬妾哭哭啼啼的,他就不耐烦地训斥了起来。

“那些泥腿子顶了天把房子糟蹋得不像话,毁了咱们家那些上好的家具摆设,可那些房子田地他们还能搬走不成?等回头我们杀回来的时候,该是我们的还是我们的!”

“再说了,咱们的房舍田地都被占了,回头只要托妹夫在新君面前美言几句,这一关就算是过了。相比被萧敬先裹挟了当成叛贼,这结果已经够好了!所以,全都给我打起精神,再去个人瞧瞧老太爷!刚刚出城的时候兵荒马乱的,别惊动了他老人家!”

于是,车队中最宽敞的那辆马车前,陈老爷和两个弟弟以及子侄们轮番过来嘘寒问暖,得到的却只是嗯嗯啊啊含糊不清的回复。人人都知道陈老太爷今年已经年近九旬,有时候意识清楚,有时候却昏昏欲睡,性喜独居,不爱人太多,所以竟是没有一个上车去陪的。

等这一拨拨人或是回自己的车厢,或是上马,或是忙着打点路上的事,这辆宽敞的马车里原本舒舒服服侧躺着的老人方才呵呵一声,对一旁那个侍者模样的少年轻笑道:“看见没有?接下来我们就能安安心心等着进南京城了。”

越千秋深深吸了一口气,疑惑地低声问道:“真正的那位陈老太爷人呢?”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人瑞。”萧敬先嗤笑一声,淡淡地说,“本来就早没这个人了,连尸骨恐怕都化得干干净净。只不过我觉得这个身份不错,需要的时候可以用来隐藏,于是就移花接木,找了个对我忠心耿耿却吃了一辈子苦的放在陈家,让他享享被人伺候的清福。先说一句,那一位已经算是高寿了,我可没有乱杀人。”

如果萧敬先说,那位陈老太爷眼下被暂时转移到其他地方,哪怕说人被他灭口了,越千秋顶多只会在心里嘀咕一声这家伙竟然如此心狠手辣,也不至于真的为了素不相干的人讨公道。然而,萧敬先却给出了这样一个他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进一步诠释了妖王这两个字。

头皮发麻的他忍不住问道:“你和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差别可是大了去了,就不怕被揭穿?”

“一个不是躺着,伺候也由专人负责,就是在屋子里偶尔走走,做个祥瑞样子的老头儿,有几个人会细看?只要在脸上和手上脚上下足功夫,穿衣服注意一点,根本不会露出破绽。”

面对这样一个极其不负责任的答案,越千秋只觉得心中一动,随即压低了声音问道:“这样的乔装身份你有很多吗?”

“不少。”萧敬先微微一笑,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就比如曾经销声匿迹十几年的萧卿卿,也是我用来掩藏自己的身份之一。只不过,没想到她竟然那么顽强地活着。不过总算没在关键时刻让我露馅,我之前也不得不紧急清理了一下那些身份,免得再遇上萧卿卿这样的。”

越千秋终于理解了,萧敬先不只是性格反复无常,变化多端,这人根本就连身份也有无数个,随时随地都能根据需要进行转换。如果真的这样动辄代入别人的人生,这家伙性格不扭曲,不是疯子才怪!

萧敬先在越千秋那种如同看疯子似的目光中,却是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好了,车夫和外头几个护卫是自己人,所以你不用过分警惕。想必在永清这几天你也没过好,所以昨天午睡才会打那么响的呼噜。睡吧,到了我自然会叫你。相比永清,你师父估摸着更可能在南京。”

越千秋在萧敬先提到严诩的时候,一颗心便差点剧烈跳动了一下,可随之狠狠压了下去。他故作不耐烦地哼了一声,随即把脑袋伏在双膝上,仿佛是闭目养神打起了盹。

然而,他那眼角却微微睁开一条缝,打算观察一下萧敬先的后续反应,等看到人照旧一动不动拿背对着他,他这才确定人暂时没有搭讪又或者调侃自己的意思。

作为“陈老太爷”身边的贴身小厮,接下来的一路上,越千秋为防露出破绽,惹了不必要的麻烦,除非必要,否则他就尽量不离开马车。可发现大多数陈家人都本能地和他保持距离,他也就放轻松了许多,偶尔也出去透口气,只不过引逗车夫说话的心思全都白费了。

影叔从前虽说话少,可还不是哑巴,眼下这个闷嘴葫芦车夫说不定就是缺了舌头的!

因此,他大多数时候也就坐在车夫旁边的位置,独自一个看看路上风景,顺便观察一下陈家这一行人会遇到什么麻烦或阻拦。只不过,让他又轻松又失望的是,这一路风平浪静,不见任何侦骑四出的景象,仿佛霸州城那边进入戒备状态完全是杞人忧天而已。

因为携带的补给和干粮极其充分,陈家这一行人一路上过城而不入,清早启程,日落方才休息,速度相对于那将近百人的庞大人流,已经算很快了,但之前历经快马加鞭赶路的越千秋还是觉得,这种蜗牛爬的速度非常缓慢。足足第六天傍晚,他才看到了那座巍峨的城池。

要知道,他依据地图上那条路线大致算了算,永清到南京不会超过两百里!

一路上始终保持沉默的车夫终于开了口:“南京到了。”

越千秋几乎都以为人是哑巴,直到听见这句话,他在一愣之后方才赶紧敏捷地钻进了车厢,就只见全程都在睡觉,早晚陈家人来请安时全都不曾应话的萧敬先淡淡地说:“嗯,南京到啦?接下来,就看入城的时候会不会有麻烦了。虽说是南京副留守的亲戚,可如果新君真的来了,那么区区一个副留守的名头没什么用场。”

正如萧敬先所说,因为一行人来自永清,哪怕陈老爷号称自家妹夫是南京副留守,南京南城临安门的守卒却一点都不马虎,愣是下令仔细盘查,从细软到人全都不肯放过。

而且,相比永清城放人出城时的随性不揩油,越千秋从车帘中发现,那些城门守卒在翻检那一辆辆装有细软的大车时,竟然明目张胆地中饱私囊,那份猖狂简直根本就毫不掩饰。

当查验到他们这辆马车时,一个军官打开车门,一把掀开车帘,探进头来看了一眼似睡似醒的萧敬先,突然出声叫道:“这老头子是谁?”

陈老爷刚刚眼看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揩油,含屈忍辱,此时见自己的老爹竟然被人如此蔑视,不禁恼火了起来:“那是我爹,南京副留守隋大人的岳父!他老人家已经九十了,要是你们把他老人家惊动出一个好歹来,别说是我,就是我妹妹妹夫也非得和你们拼命不可!”

那军官顿时嗤笑一声,可看到车中那老者形容枯槁,而一旁的小厮则是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一时又找到了几分强者的快感,随手一扔车帘就没好气地说:“一个死老头子而已,装什么尊贵!皇上都已经到了,什么南京副留守,如今都不值钱了!就冲着你们是从永清来的,全都抓进大牢里去审个十天半个月都不为过,还耍什么横?”

骂骂咧咧了几句,见几个部下冲着他使眼色打手势,表示该捞的已经都捞饱了,他这才后退了几步,不耐烦地轻轻点了点下巴:“放行!”

陈老爷虽说被讽刺得面色铁青,可他也不愿意节外生枝,连忙冲着马车问了一声,得到了一声轻嗯作为回答,他就如释重负,慌忙关上了车门,随即打手势吩咐最前头的长子立刻带人前行。落在最后的他眼看长长的队伍最终通过了城门券洞,这才带了几个随从上马赶上。

而经过那个军官和城门守卒身边的时候,他恰是听到几人正在肆无忌惮地说话。

“皇上真是雄心壮志,听说打算日后迁都南京,这里日后可是天子脚下了……”

“开出的赏格更高呢!只要能率先攻进霸州的,直接封王……”

“咱们身为御前禁军,可不能让南京那些兵马把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抢了过去……”

尽管只是只言片语,陈老爷却获取了不少有用的讯息。等他拍马赶上了大队伍,却也不忙着说这些,而是立刻派人赶往妹夫的住处——毫无疑问,南京城的盘查他刚刚已经亲身领教了,和之前永清城没法比,他出发之后第一天就派了人快马加鞭打前站给妹妹妹夫报信,结果却杳无音信,很可能不是被抓,就是出了其他纰漏!

果然,派出去报信的人须臾就赶了回来,却说新君驾到,随行有不少文武新贵,因此征用了南京城里原本那些官员的宅邸,倒霉的副留守夫妇也不得不腾出了宅子。得知这个消息,陈老爷气得心疼胃疼肝疼哪都疼,却知道自己根本没能耐和那些顶尖的达官显贵生气。

好在那个去报信的人打听到了副留守夫妇的新家,陈老爷带着一行人费了一点劲,最终找到了这位姑爷家。当看到那相比从前的宽敞府邸,显得寒酸至极的门头时,打头的陈老爷只觉得喉头发酸,但更发愁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带了这么多人来投奔妹妹和妹夫,这么一丁点大的地方怎么住?

和陈老爷的愁苦相比,耳目敏锐的萧敬先听说了陈家要找的人搬了家,此时又通过车帘缝隙发现了这处宅子的逼仄,他就对越千秋轻声说道:“我本来还在想怎么才能和你单独留在这里,行事也能方便些,现在却是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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