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去过北燕的越千秋当然知道,相比大吴皇帝那仅有一根独苗,年轻不少的北燕皇帝实在是儿子众多,所以那位天子别说像大吴皇帝那样对小胖子多有纵容,简直是一个不好就翻脸,动辄杀杀杀。
前任太子被杀,其他皇子一个不好或贬或关,现任太子三皇子当年也备受冷遇,此次册封的目的如今看来也不大单纯,反正那纯粹是一个不把儿子当人的父亲。

也正因为如此,北燕那么多皇子到底谁是谁,越千秋了解,这些人出身如何,有些什么势力,他也了解,可他们到底有些什么能耐……对不住,他实在说不上来!

就好比此时听到六皇子永安郡王这个名头,他的第一反应恰是——那好像是当初越小四在天青阁上打了一大堆皇亲国戚里的一个嘛?

而这个无稽的念头之后,他就又好气又好笑地心想,北燕皇子的封号是根据人娘家势力大小和受宠程度来的,连亲王都不是,只是一个曾经被越小四挥拳相向的郡王……不用说都知道,那十有八九是一个被人推到前台来的傀儡。

想归这么想,他还是迅速把这点发散性思维都暂且丢在一边,把身后的刘方圆拉了过来,见其讪讪地向父亲行礼,刘静玄却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他就叫来一个卫士,又推了一把刘方圆道:“好了,让人带你们去临时驻地先休整休整,明日一大早再进驻榷场。”

见刘方圆如蒙大赦,立时招呼了其他人,紧跟着呼啦啦一大群人就在那个卫士的带路下离去了,越千秋斜睨了一眼仿佛对儿子毫不关心的刘静玄,笑呵呵点点头转身带路时,他就头也不回地说道:“刘将军,好歹阿圆一路辛苦才抵达霸州,你刚刚也未免太冷淡了吧?”

“公务在身,自然父子亲情要往后放放。更何况……”刘静玄说着顿了一顿,脸上一贯冷静持重的表情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饰的恼火,“虽说严将军之前打散编队实在是儿戏,可他居然落到倒数第三,也实在是太废了!”

越千秋刚刚对刘方圆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诓骗人家去榷场替小胖子当一尊门神,拿刘静玄这个老爹只是做个借口吓唬人,没想到刘静玄竟然真的在意这种根本说不上是竞争的小小名次。所幸刘静玄在他背后,看不见他那啼笑皆非的表情,他还能多一点反应时间。

他本想替刘方圆说两句好话,可思来想去,他还是放弃了这打算,干脆利落地岔开话题:“我说刘将军,你亲自跑一趟,恐怕不只是为了北燕出了个新皇帝的事情吧?”

“自然不是,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刘静玄的声音压得很低,就连他身前一步远处的越千秋,也要凝神细听,这才能一字不漏,“那位康尚宫来献天子六玺的消息,北燕那边已经知道了,因此,北燕那位新君……即将亲临南京,御驾亲征。”

即便越千秋算到恐怕接下来要打仗,霸州很可能将会成为争夺的前线,然而,刘静玄透露的这个消息却实在是太劲爆了一点儿。他一下子停住了脚步,随即一个利落地转身面对着身后脸色沉静的刘静玄,满脸错愕地问道:“御驾亲征?确定不是开玩笑?”

“我也希望是开玩笑。”刘静玄一板一眼地答了一句,随即言简意赅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见到太子殿下再详说。”

越千秋也知道虽说这里护卫重重,但到底人多嘴杂,就算压低声音说话也难保一定就隐秘,当下也不再细问,转身继续在前面引路。当他带着刘静玄来到太守府内书房门前时,恰好看到竺汗青正亲自爬在梯子上,悬挂一块明显刚刚才晾干了漆的牌匾。

原本张牵在任的时候,这内书房自然也是有题匾的,只不过堂堂太子进驻,当初张牵大笔一挥的那些痕迹自然被太守府上下紧急撤换,小胖子之前也一直没来得及理会这种小事。所以,进进出出好几次的刘静玄不禁有些诧异地端详那笔迹还带着几分稚嫩的牌匾。

定北居……还真是简单直白,很符合那位太子殿下的风格。不过,听说萧敬先在金陵城里的王府,正堂竟然叫做征北堂,和如今这定北居倒是相得益彰。

竺汗青挂好了牌匾,回头一看方才发现刘静玄来了,连忙直接纵身跃下,上前举手行礼。刘静玄非常客气地还礼之后,正待问竺汗青在太守府过得如何,却只见门帘猛然被人一把拉起,露出了小胖子那张熟悉的脸。

“竺小将军,怎么挂了这么久?要是不好挂就等千秋回来……咦,刘将军来了?”

相比从金陵出发时,小胖子明显瘦下去一圈,以至于个头其实没长的他看上去竟是显得有些抽条长个了。见刘静玄连忙行礼,他嗔怪地瞪了一眼没有及时通报的越千秋,这才笑容可掬地亲自上前扶起了刘静玄。

“刘将军不用这么多礼,又没有外人在。你看,平日竺小将军出入我这儿,我也吩咐他随便一点的。出门在外,礼仪从简,大事为重。”嘴里说着这冠冕堂皇的话,小胖子见刘静玄直起腰之后道了一声谢,他这才松开手退后一步,笑问道,“刘将军来是为了哪边的消息?”

不论是金陵那边的动静,还是北燕那边的动静,他都很关心!

刘静玄见越千秋示意他直接说,这才把刚刚对其提过的那个消息复述了一遍。果然,和越千秋那反应如出一辙,小胖子同样在最初呆滞片刻之后大叫一声道:“那个小皇帝疯了吗?”

此话一出,越千秋不得不咳嗽了一声,随即非常善意地提醒道:“太子殿下,首先,我大吴没有承认北燕新君,再加上北燕皇帝又没有驾崩,所以,那个是伪帝。其次,北燕那位六皇子听上去似乎比三皇子排行低好几位,但实际上他只比三皇子小七个月。嗯,我记得排行三四五六的皇子都是同年的,所以他算不上很小。根据我的记忆,他还比你大三个月。”

小胖子没想到越千秋竟然在这种问题上还要和自己抬杠,顿时气鼓鼓得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不耐烦地说:“好,就是伪帝!那个伪帝才刚登基就疯了吗?充其量他也就只是掌握了上京附近那一亩三分地,他竟敢号称御驾亲征?他以为北燕南疆那些精兵强将会听他的?”

这就是越千秋刚刚没来得及向刘静玄问出口的疑问。此时既然被小胖子抢了先,他也就不急于表露自己的纳闷了,只是笑吟吟地等待着刘静玄的回答。

刚刚在路上刘静玄觉得不宜多谈,此时总不至于再卖关子吧?

虽说皱了皱眉,仿佛仍然觉得在这定北居门口不适合谈这样机密的军国大事,但看到竺汗青已经打手势吩咐那些侍卫退到门外,自己亦是退后几步作为最后一道警戒,刘静玄就意识到,自己没必要按照一贯的习惯那么警惕小心。

他沉吟了片刻,最终沉声说道:“北燕南疆,其实也就是南京道,如今那位南京留守公开表示支持伪帝。”虽说只是越千秋刚刚那么一说,但他却更正了那个称呼。见越千秋和小胖子全都面露错愕,他就继续说道,“但是,固安,永清,安次,全都宣称誓死不从叛贼。”

越千秋之前北上的时候,好歹紧急熟悉了一下北燕的山河地理,而后在武英馆又跟着萧敬先学了几课,虽说还不至于把北燕那偌大的地盘上所有城池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但距离霸州最近的那三座隶属于南京道的城池,他还是不会忘记的。

因此,他立时轻轻吸了一口气道:“之前萧敬先说有北燕皇帝密旨,要号令南疆兵马除逆勤王……他的后手不会就是那三座宣称誓死不从叛贼的城池吧?”

“这就得太子殿下去问晋王了。”刘静玄目光倏然转厉,神情凝重地说,“虽说有那三座城池作为霸州屏障,但如果北燕伪帝真的孤注一掷,立刻赶到北燕南京,而后号令大军南下,那三座小城只怕坚持不了太久。所以,如若可能,臣的意思是,先下手为强!”

越千秋猜到接下来大战将起,却没猜到北燕那位被推上皇位的傀儡皇帝竟然还敢御驾亲征,更没想到刘静玄在面对这样一个消息时,竟然选择的不是坚守,而是出击!因此,他看了一眼委实决断不下的小胖子,没有贸贸然开口。

而竖起一只耳朵在那倾听的竺汗青,却终于忍不住了。他扭过头来,大声开口说道:“太子殿下,有北燕天子六玺,再加上晋王殿下手中的北燕天子御旨,出击确实是有胜机的!臣愿意为克敌先锋,立下军令状!要知道,北燕南京道此时必定不稳,这是绝好的机会!”

小胖子被这一连串消息冲击得有些心烦意乱,保守的念头和激进的念头在脑海中彼此冲突,搅乱,以至于他根本不可能立刻拿出决断来。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开口说道:“事关重大,孤要好好想一想。”

“兵贵神速,还请太子殿下尽快决断。”刘静玄深深低下了头,随即又斜睨了一眼仿佛正在发呆的越千秋,继而提醒道,“玄龙司严将军送来急报,他已经进入北燕了。有玄龙司的谍探情报,即便深入北燕,我军也有颇大的把握。”

小胖子这才真正呆若木鸡。很快,他就转过身来,冲着仿佛毫无动静的定北居大吼一声道:“戴展宁,你刚刚和我东拉西扯这么久,怎么就不说表哥他竟然去北燕了?”

刚刚一直在屋子里没出来的戴展宁,这时候方才打起门帘露出了身形。见越千秋满脸的同情,刘静玄则是有些关切地朝他看了过来,竺汗青欲言又止,仿佛想求情又有点不敢,他就拱手说道:“太子殿下刚刚追问臣一路上的见闻,臣还没来得及说到严将军……”

小胖子虎着脸瞪视戴展宁,直到他再也说不下去时,方才撇下他冲着越千秋问道:“我就不信,千秋你也是现在才知道!”

越千秋见小胖子一急起来立刻就忘了称孤道寡,不由莞尔,但面对小胖子这质问,他的脸色不禁黯淡了几分,随即叹了口气道:“我在城门口遇到他们的时候,第一时间就问了师父的下落,结果挨了当头一棒。”

你这言下之意和戴展宁一样,不就是说我没问吗?我只以为严诩还落在后头,没和你们一起,哪里想到人竟然会这样胆大妄为地直接去了北燕!

小胖子只觉得又委屈,又气恼,再次生出了一种被人排斥在外的寂寞。他气冲冲地转身就直接回了屋子,连和刘静玄打个招呼都忘了。见此情景,想到小胖子之前一直都表现得非常不错,越千秋哪不知道小胖子紧绷的那根弦就快断了,当下便冲着刘静玄点了点头。

“太子殿下生严将军的气,却让刘将军你遭了池鱼之殃。你先请回吧,太子殿下有了决断之后,立时三刻就会给你回音。”

刘静玄深深看了一眼那尤在微微摆动的门帘,最终点了点头,却是郑重其事地又对着门帘深深一揖道:“既如此,臣先告退,还请太子殿下尽早决断。”

见刘静玄直起腰后大步离去,竺汗青看了一眼静悄悄的屋子,最终匆匆撂下一句我去送刘将军,立刻飞奔去追刘静玄。他这一走,戴展宁面露犹豫地看了一眼越千秋,随即看了一眼门内,正想低声问是不是要进去看看太子,没想到越千秋却上来直接搭住了他的肩膀。

“咱们兄弟这一别就是一个多月,找个地方喝一杯说说话吧。唉,我其实攒了一肚子牢骚想找师父诉苦,他不在只能找你了。”

背对着屋子的越千秋故意提高了一点声音,随即就压低了声音说,“说起来最近最苦的是英小胖,多少事情全都压在他肩膀上,唉,这就是当太子的代价。有些事情,没人能代替他做决定,日后连能听他诉苦的人都未必有。”

“大师兄不是有你吗,你为什么不能……”戴展宁说着说着就戛然而止,不但是因为他听到了门帘背后分明有人,也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越千秋的用心良苦。

“我这妾身未明的不可能一直杵在金陵吧?等回头天下太平,我就泛舟出海找新大陆去!英小胖总要独立的,反正日后有武英馆那么多人在,他有的是人用。”

门帘后头的小胖子清清楚楚听到了越千秋的每一个字,一时间整个人都懵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掀起门帘冲出去,可那只手却颤抖地抓着门帘没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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