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子牙尖嘴利起来,越千秋有时候都吃不消。所以听到这话,他不禁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继而得意洋洋地看着康乐问道:“太子殿下的这个回答,康尚宫满意了吗?”
“我如果说不满意,只怕你就要和我背后这丫头联手了吧?放心,我今天不想动手。”

康乐讽刺了一句,见越千秋但笑不语,她沉默了片刻,最终沉声说道:“上都城里主事的是萧卿卿,我信不过她,当然,她也信不过我,所以,我们不是一路人,宫变之前,皇上仿佛有所预感,把大燕六玺交托给我带了出来。六玺我会拿出来,但我只希望太子殿下能答应一个条件。”

因为没料到今天周霁月带来的这个北燕尚宫康乐竟是如此难缠,小胖子彻底领教了什么叫做大起大落。此时此刻,他面上显得非常镇定,心里实则却有些发毛。因为他很清楚,康乐答应交出北燕天子六玺那是何等要命的事,这所谓的条件怎么都不可能简单。

因此,他只能用尽量若无其事的口气反问道:“什么条件?”

“很简单,”康乐凝视着小胖子的眼睛,微微笑道,“只要当南吴这边四处流传说,吴太子乃是北燕已故文武皇后之子的时候,你能够淡然处之。”

我……真是活见鬼了!

小胖子只觉得额头青筋就快爆出来了!哪怕他非常想调查清楚自己的身世,弄明白自己的母亲到底是谁,可并不代表着他就能忍受自己的事从背后被人偷偷议论,到被人明目张胆地大肆议论!可康乐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他哑口无言。

“就算没有那样的流言,别人也定然要想,吴太子凭什么从我这里得到大燕天子六玺?”

越千秋一直都觉得自己挺倒霉的,身世版本左一个右一个,还常常被人抓住这一点发难,嘀嘀咕咕个没完,可如今轮到小胖子享受他这待遇,而且那处境还更加险恶,他不免对小胖子生出了那么一丁点惺惺相惜……嗯,或许更准确地说,是同病相怜。

然而,这是应该小胖子做决定的事情,他在旁边自然默不做声。只不过,死死盯着康乐,恨不得把人吞下去的小胖子没注意,他却注意到,周霁月的眼神很复杂。也许旁人不能分辨得那么清楚,可他对她却实在是太熟悉了,轻而易举就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忍和愧疚。

想到门上也是说,康乐固然单独到门前求见,可周霁月就仿佛守候在那儿似的,人一表明身份就立刻带其来见小胖子,说两人不是约好的都没人信,他不禁有些纳闷。

周霁月也是第一次来霸州,和康乐素味平生,康乐甚至都未必知道小胖子身边有她这么一个人,两人怎么会遇上,周霁月又甘心情愿地把人带来见小胖子?还是说在周霁月从金陵出发之前,就已经有人嘱咐她这么干了?又或者是在霸州城内遇到了她拒绝不了的人?

当康乐步步紧逼,而越千秋再次三缄其口的时候,小胖子就知道,又轮到自己做决定了。他从来没有觉得做决定这种事如此艰难,如此折磨。他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捏紧,尖锐的指甲刺入掌心,痛得仿佛能刺出血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缓过气来。

“你既然都已经设计好了,还来问孤干什么?”

小胖子硬梆梆地冷笑道:“孤就算不同意,你下头的那些人会收手吗?不过,孤也有一句话想要告诫康尚宫,北燕秋狩司如今在大吴人人喊打,而我大吴三司更是有无数双雪亮的眼睛正盯着一切异动。你放出风声容易,却要做好让那些人全都折损进去的准备!”

康乐没想到小胖子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态度竟突然空前强硬了起来。她本能地想要反唇相讥,但在面对上首小胖子和越千秋两双看上去极其相似的黑亮幽深眼睛时,她最终收起了那满身是刺的态度,低声说道:“多谢吴太子提醒,此事我自然有分寸!”

她知道自己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人,当下略一屈膝行礼道:“明日一早,我会亲自把大燕天子六玺送过来。”

见周霁月让开一步,似乎要送人,越千秋就立时开口说道:“我和康尚宫也好久不见了,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还是我来送康尚宫到门口吧。”

他一面说,一面快步从小胖子身侧走了下来,到康乐身边时就笑吟吟地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见人冷冰冰地转过身往门外走,他对周霁月使了个眼色,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那模样与其说是欢送,还不如说是押送更加恰当。

眼看越千秋抢了自己的差事,周霁月就知道,那个聪明的家伙已经看出了某些端倪,所以代她去送康乐是假,让她借机把话对小胖子说清楚是真。尽管她并不愿意告诉小胖子那背后的真相,然而,当看到那个和越千秋同龄的微胖少年耷拉着脑袋时,她还是最终犹豫了。

现在固然可以瞒着他一时,不让他知道背后也许有皇帝的测试,可以后呢?而萧敬先对她说得那些话,真的适合一直隐瞒下去吗?此次肩负着看不见的担子出来,如果对那些关键性的消息毫不知情,却一直都要被逼着做决定,这位新鲜出炉的储君迟早会被逼到绝路上!

迟疑再三,她最终轻声说道:“太子殿下,我知道,不该随便把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带来见您。其实,我今日出门之后便去了将军府,等刘将军出门之后就一直都蹑在他身后。”

小胖子顿时大为错愕,刚刚那乱七八糟的复杂心情,这会儿更是乱得如同一锅粥。平心而论,因为康乐是周霁月带来的,所以他心里自然便有一丝不满和愤怒是冲着周霁月去的,怪的是她辜负了自己的信赖,把这样一个又讨厌又难应付的女人带到了自己面前。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最终声音闷闷地问道:“为什么周姐姐你要跟踪刘将军?”

周霁月言简意赅地将当初萧敬先对她说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见小胖子先是愕然,随即就变得神情低落,最终空前烦躁了起来,她虽说知道今天他已经受了太大的刺激,她还是将自己看到萧敬先和越千秋对峙,萧敬先扬声召唤刘静玄无果后离开,此后刘静玄现身离开宅院,不久,徐浩突然出现,敲门见了康乐,而后越影现身来见自己的事一一说了。

尽管隔着那么老远的距离,周霁月说不清某些具体的对话,可就这么错综复杂的一个个人,一次次见面,小胖子已经听得头非常大了。尤其是听到越影传话,分明是父皇传令让人带康乐见自己,周霁月不过是恰逢其会被派了这件任务,他就知道怪错了人。

可越是知道怪错了人,他心中就越是憋着一团邪火,只觉得自己就仿佛提线木偶,谁都能来拨动一下那一根根提着的线头。他突然愤怒地一拳捶向了桌面,随即整个人都趴在了宽大的书桌上。

“为什么……为什么全都非要逼我?”

“因为你的心不够坚定。”

随着这个说话声,刚刚去送人的越千秋去而复返。他没听到前头周霁月对小胖子说的那些话,可即便如此,小胖子那仿佛是泄愤似的低吼,他却严丝合缝地回答上了。没有掩上门的他对周霁月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见她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他就笑了。

很显然,她对小胖子说了前因后果,小胖子的反应却很糟糕。

“霁月,你先到外头帮我们望风去。可怜的庆师兄都快被吓死了,你正好陪他说说话,也让他解脱一下。这儿有我,不管怎么说,这儿也就是我和英小胖算难兄难弟。”

听到越千秋这么说,踌躇了片刻,周霁月便肃然举手一揖道:“太子殿下,我知道你不想听那些安慰话,我只想说,事到如今,犹豫不决,自怨自艾都是下下策,只有昂首挺胸往前走,试试看能不能闯出一条路。要知道,你是东宫储君,天下人翘首期盼的人。”

见周霁月说完这话就转身出了门,随即亲手把两扇大门给带上了,越千秋就走到还趴在桌子上的小胖子身边,突然低下头来凑过去看了一眼,竟是笑嘻嘻地屈指在那微肥的脸颊上弹了弹。眼见小胖子犹如弹簧似的瞬间跳了起来,他就笑呵呵地反身一跃坐上了书桌。

“我说你不够坚定,气坏了吧?可我说错了吗?你瞧瞧我,不知道爹是谁,娘是谁,可还不是照旧过日子?我从前只有爷爷,后来多了个师父,又多了一个妹妹,一个娘,这样算起来,是比你要幸运,所以不愿找亲爹亲娘自然在情理之中。可你自己扪心自问,你父皇在某些事情上是挺狠心的,可他真的有过对不起你吗?”

越千秋说着就掰动手指:“萧卿卿对他说,当年和你父皇春风一度的人是北燕那位皇后;嘉王长史林芝宁说,你我两个人的身世乱七八糟有问题;冯贵妃一面宠你,一面利用冯家抹黑你;嘉王世子李崇明拼了命想要把你比下去;从金陵城到整个天下,无数人在说你的坏话。”

他顿了一顿,闲适地晃动着双腿,就这么镇定自若地直面着小胖子那愤怒的眼神。

“但是,”他着重强调了这两个字,“你自己仔细想想,无论在什么时候,皇上有放弃过你吗?”

小胖子的眼睛刚刚尽管燃烧着怒火,却显得沉郁而黯淡,此时却如同瞬间注入了一股光亮,连带脸色竟然也灿烂了起来。他渐渐坐直了身子,眼神有些迷离地呢喃道:“没有。”

“就是,无论从前冯贵妃宠坏你,无论后头两个嫔妃怀有身孕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忽略过你,甚至还亲口对我提,让我和你约为兄弟,当个朋友什么的……咳咳,虽说挺儿戏的,但作为君父而言,他对你真的是的很好了。”

“我没说过父皇对我不好……我只是希望有个配得上我的娘,父皇有个配得上他的妻子,这有错吗?”小胖子不服气地反驳越千秋,随即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说了,萧卿卿对我父皇说我是北燕皇后的儿子,这事儿你可没告诉过我!”

之前情势那么微妙,皇帝又知道除却东阳长公主只有我是知情者,我敢告诉你吗?

越千秋毫不客气地回瞪小胖子:“没告诉你,你都敢写那种要命的信给我,我要是告诉你,你说你会不会把天捅出一个窟窿来?我告诉你,就是因为我越千秋从来就不在乎我亲爹亲娘是谁,所以走到哪都理直气壮,任何攻谮都如同清风拂面。都没养过我一天的亲爹娘,他们是谁关我什么事?而你也是一样,只生了你没养过你一天的亲娘,比你父皇更重要吗?”

他终于把最后这句一直都很想说却憋着不能说的话给吼了出来,而小胖子则仿佛被尖锐的针给刺破的气球似的,瞬间蔫了下来。哪怕后头有靠背,他仍是不可抑止地往下滑落,最终整个人竟是从椅子上溜到了书桌底下的地上,呆呆坐在那出神。

“我知道,没娘的孩子总归觉得没安全感,其实我也有点儿,潜意识中,我也希望有个温柔体贴的母亲在身边,否则,我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认下我娘。看得出来,你也挺喜欢她的不是吗?你父皇不是还下过册封公主的圣旨,却被她推拒了吗?既然很多人都把她当成就是你父皇的沧海遗珠,那你就也把她当成亲人呗?”

“她的性格,只要你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我敢保证,就算你那不知道是谁的亲娘活着,也不会比她更好。与其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不如追求点实际的,你觉得呢?”

小胖子终于对越千秋服气了。而且,对方的话也清清楚楚地说明了,为什么会那样轻易地接受了一个养母。想到那张温柔可亲的脸,他不禁瓮声瓮气地说:“反正你的运气比我好……算了,就这样吧!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豁出去了,大家爱怎么说怎么说!”

他说着一骨碌就想爬起来,结果才刚想坐直,就只听咚的一声,脑袋竟是就这么直直地撞在了桌板上,这一下他疼得哎哟一声,眼泪都快出来了。直到越千秋立时下地钻了过来,三两下把他拽出去,他捂着那痛得要命的脑袋正想抱怨,却不想越千秋竟是笑了一声。

“对了,我突然想起鹤鸣轩还没印出去的一首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首诗吟咏的是扎根在破岩中的竹子,咱们现在的处境也差不多,总之一句话,管他东西南北风,怎么吹你都不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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