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自己说出一句俏皮话的后果,是被人死缠烂打追问到底,越千秋绝对不会因为一时好奇而盘问冯贞的底细,以至于作茧自缚。他简直无法想像,刚刚那个为了彭明而胆敢在刘静玄面前告状,甚至大骂那些奸商的男装少女,竟然是个八卦分子。
就因为他问了大名府冯氏,就因为他问了她是不是有个早死的姑姑,她居然能脑补出一大堆子虚乌有的内容来……甚至在他黑着脸走进榷场的时候,她还跟在后头锲而不舍地追问他是不是她失散多年的姑表兄弟!

如果不是此刻身份还不能暴露,越千秋恨不得去把萧敬先揪到这不谙世事只以为一切都应该黑白分明的小姑娘面前,让他好好管管自己的小姨子。可他在死活甩不脱对方之后,本来就算不上好脾气的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个转身就正对着跟屁虫似的冯贞。

“你确定想知道你姑姑的事?”

冯贞刚刚险些一头撞进越千秋怀里,此时连忙如同小兔子似的往后退了两步,见越千秋面带戏谑,想到自己离家之后一事无成,她一咬牙便理直气壮地说:“如果我姑姑真的不是病死的,而是因为其他缘故而不能在家里出现,我当然想知道!”

如果她能把姑姑找回去,至少也能昂首挺胸站在家人面前!

“首先,我和大名府冯氏没有半点关系,和你姑姑也没有半点关系。”

越千秋见冯贞要说话,他就直接伸出一只巴掌往前一推,示意她就此打住:“但我听真正的相关人士给我说过一个故事,嗯,相信不相信是你的事,我只负责说。”

虽说是自己把这完全没关系的一茬事给带出来的,但既然冯贞自己非得不依不饶,越千秋也就不怕揭家丑——反正那也不是自己家的家丑。他一向很会讲故事,此刻绘声绘色地把裴宝儿生母的遭遇娓娓道来,语调抑扬顿挫,剧情跌宕起伏,恰是一出狗血天雷剧。

果然,这种故事在后世都尚且能骗不少女孩子或动容或大骂,对于单纯的冯贞也具有相当的感染力。尤其是当听说裴旭找到了大名府冯家,最终却非但没把她那姑姑送回家,反而还和冯家谈妥了条件,继续把姑姑留在家里当婢女,后来纳为妾侍,甚至还告诉人冯家死绝了,她顿时火冒三丈。

“厚颜无耻!”

“嗯,说得对,他是挺无耻的……只不过,无耻的也不是他一个。”

冯贞这才想起和裴旭狼狈为奸的还有自己家的长辈,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足足好半晌方才勉强迸出了一句话:“一定是你胡编乱造故事骗我!”

“呵呵。”越千秋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你以为你们冯家明明本来红红火火,为什么突然就变成现在这样七零八落?你一个女孩子都知道出来振作家业,可那些男人不是病就是伤,甚至还陷进了官司,你觉得这事儿真的都是巧合吗?”

“除了你这个离家出走的小姐,我想大名府中的人,甚至你家那些下人,很可能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毕竟,之前你那位真正的表姐……哦,也可能是表妹,她一怒之下在金陵街头把她生父那点龌龊卑鄙的勾当公诸于众,当然也少不了把大名府冯氏给扫了进去。”

“你家长辈能够赚到现在这么大的一份家业,你觉得都是他们的本事?呵呵,如果不是把女儿卖给了裴家,不是先当御史中丞,后来又当上宰相的裴旭暗中照应,你觉得冯家能有之前那兴盛的景象吗?现在,裴家倒了,你们冯家的丑事也传开了,你觉得在那些有心人不遗余力的打击下,你家那些男人即便面对再大的商机,还有余力振奋精神吗?”

越千秋接连三个反问,彻底把冯贞给问得面色惨白,如遭雷击。她现在终于想起了之前家中下人那躲躲闪闪的目光,想起了嫂子的以泪洗面,想起在上房时能听到的父母争吵……之前只以为是家中迭遭变故的那种无奈,此时全都化成了满满当当的羞愤。

为什么她的那些骨肉至亲能做出那种卑劣的事情?

冯贞之前只觉得那些不管彭大叔死活的奸商是天底下最卑鄙的人,可如今知道自己的长辈们做下的事情也好不到哪去,她确实只觉得无地自容。她甚至想不明白,裴旭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姑姑,直接把人送回去之后,再上门求亲,难道不好吗?

然而,越千秋的话,却还在继续。

“你之前说你父亲和叔叔曾经是读书人,那么,就算裴家门头如何高贵,把亲生妹妹送给人为妾,传扬出去必定有无数人骂冯家攀附权贵,厚颜无耻。至于裴旭,事情传开之后也会被人骂作是趁人之危。可私底下达成协议就不一样了,裴旭可以暗地里照拂一下你们家,你们家得了个隐形靠山又不至于招惹口舌,最重要的是,两家人的名声都很洁白无暇。”

“至于你姑姑,他们肯定觉得她不吃亏。能给那样一个出身高贵,前途无量的名门公子做侧室,那是她的福分!”

越千秋随口道破了此中玄机,见花容惨淡的冯贞终于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去捂脸痛哭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过分。毕竟,当初受害的又不是他,眼前的小姑娘也是无辜者。因为一时不耐烦就揭人家丑把话说绝,他实在是有点没风度。

见不远处有军士在悄悄打量自己,不少人脸色还尤其特别,他知道这一幕落在人眼中不知道被说成是什么,登时更加后悔自己只图嘴上爽快,忘了眼下的情势。然而,若眼前的是他熟悉的那些不拘小节的姑娘们,他自可随随便便去把人拽走,可他和冯贞毕竟不熟。

然而,越九公子素来是很不擅长安慰人的——他更喜欢提供一个可能解决问题的方法。

因此,他没有说什么软话,而是退后一步耸了耸肩道:“你离家出走,想力挽狂澜支撑家门的那点勇气上哪去了?不说别的,现如今榷场一团乱,和那些个和市易司以及守军勾结的奸商相比,知恩图报维护彭会主的你总归好得多,我想刘将军怎么都还算赏识你。”

泪眼婆娑的冯贞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心里却着实不信。刘静玄刚刚带着众人进榷场时,看都没看她一眼,这怎么就变成赏识了?然而,她自己都没发觉,颓废沮丧失望到了极点的她,隐隐之中生出了那么一丁点希望。

“当然,就凭你这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是不可能在榷场有所作为的,可不是还有铁骑会的彭会主吗?你知恩图报,和铁骑会建立一下长远的合作关系,彼此互助互补,那不是美事一桩?刘将军是玄刀堂出身,听他刚刚的口气,对铁骑会彭会主也是惺惺相惜的……”

奉命出来找越千秋的周霁月远远看着越千秋抱手而立,口若悬河地蛊惑冯贞,脸上渐渐流露出浅浅的笑意。她错过了最初冯贞的死缠烂打,却没错过后面的,那少年其实是个女孩子,是大名府冯氏的千金,她到底还是听到了,因此根本不会觉得越千秋占人家什么便宜。

不知不觉她认识千秋已经八年了。他就仿佛从来没变过似的,常常不按常理行事,常常会给绝境中的人递去一根救命稻草。可究竟是否能否挣脱困境,那却得靠你自己。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大概是越千秋此时所做之事的本质。然而,冯贞在最终站直身子抹去眼泪之后,虽说还有些气恼,却谈不上什么恨意。她是个心地单纯简单的姑娘,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离家出走,也不会那么轻易相信彭明,更不会因为人遭了错待而挺身而出。

虽说痛苦于家人曾经铸成的大错,可越千秋的后一番话深深打动了她,以至于她确确实实下定决心,想要竭尽全力去做一点事情,挽回冯家那已经倾颓的家业。

而周霁月非常巧妙地看准了时机上前,先瞥了越千秋一眼,这才开口说道:“冯公子,刘将军有请。”

如果不是被越千秋拆穿女儿身,此时冯贞听到这一声冯公子,也不会刷的一下面色绯红。她没有察觉到双颊生霞,使劲咬了咬嘴唇,这才低声说道:“还请这位军爷带路。”

周霁月斜睨了越千秋一眼,一脸看你又做这等好事的表情,却没有和他说话,对冯贞微微颔首后就转身走在了前头。而越千秋一直等到冯贞跟上,这才不紧不慢地拖在了后头。

虽说之前是嘴快,可后来他到底也是给了弥补方案的。铁骑会就是穷了点,马少了点,可如果冯贞能和彭明合作,两家人在霸州榷场站稳脚跟,铁骑会还能靠吃进战马而恢复一定实力,那不是挺好的吗?

当然在此之前,得先斩掉冯家那些个贪心不足的长辈可能伸出来的手,还有那些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这可不能靠他,靠冯贞那个天真姑娘也没戏,甚至彭明都不见得擅长这方面的角力,反而是刘静玄更靠谱。

当越千秋和周霁月一后一前“押”着冯贞来到了市易司门前时,恰逢刘零从里头出来。他知道两人的身份,因此略一点头便沉声说道:“将军已经下令把铁骑会的彭会主和大夫一同接了过来,这会儿正在和彭会主说话,你们两个带冯公子进去,将军要问话。”

冯贞才刚刚生出的一点勇气登时化作乌有。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人可求助,她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周霁月身后,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往里一步步挪。可恨的是,她偏偏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闲闲的声音。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日后要面对的艰难险阻比现在多多了,现在你都裹足不前了,以后怎么办?”

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

冯贞只恨得牙痒痒的,哪怕承认对方说的是正理,可这种犹如一条鞭子在你后头不断抽打你前进的感觉,她实在是不习惯且深恶痛绝。而且,越千秋的话太一针见血,从小被父兄等人捧在手心里过日子的她根本就没办法习惯。

她从牙缝里哼了一声,最终步子终于是迈大了,抢在周霁月前头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见刘静玄大马金刀坐在当中,她不由得又有些后背冒汗,一下子再也找不到之前破釜沉舟的勇气。也正因为如此,她丝毫没注意到越千秋固然是跟来了,周霁月却没有跟进来。

刘静玄在略打量了一番冯贞后,目光就落在了越千秋身上。见这个如今自己都要敬称一声掌门的少年笑吟吟地冲自己打了个眼色,他就知道这小子又有了什么鬼主意,当下就淡淡地扫了一眼旁边安设的那张软榻。而越千秋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就只见小胖子正坐在床沿边上,彭明斜倚着,面上略微有些白,而小猴子手上端着一碗药,正殷勤地一勺一勺喂着彭明。面对这番情景,越千秋忍不住很想骂小猴子是猪头。

谁都知道喝药那是要一口气,这样一勺一勺吃下去,不苦死才怪!或者说,小猴子根本就是借着关切为名,整他那位师父?

心里这么想,可越千秋看彭明一口一口喝着那能苦死人的药汁,面色纹丝不动,他忍不住佩服这一位的忍耐能力,换成是他,早就给小猴子一记暴栗了。

而这时候,刘静玄开口说道:“彭会主虽说都是皮肉外伤,但毕竟气血流失,这次恐怕要将养一阵子。他把事情始末经过都对我说了,冯姑娘一心为家的初衷我不能说不好,但你一无经验,二无本钱,就这样跑来霸州,实在是莽撞到了极点。”

冯贞之前才被越千秋言重打击了一番,此时刘静玄这般教训,她自然没有什么不服,竟是低下头乖乖听着。别人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软榻上正在吃药的彭明却只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要知道,自从他遇到这个锲而不舍的小姑娘,他似乎把一辈子能说的话都说完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小丫头他真觉得投缘,而且又想到小猴子那德行,他不操心恐怕连媳妇都找不到,也不会多那个事。可现在,这个小丫头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听了刘静玄的教训?

难道他在此次事必之后,也应该去谋个官当当?因为不当官就没有官威,连个小丫头都不肯听他的劝告不说,他还甚至险些被一群蝇营狗苟之辈给算计了!

而越千秋却知道冯贞这么乖巧的原因,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笑容可掬地对刘静玄说:“刘将军,冯姑娘说,她很感激铁骑会彭会主一路上给她的无私帮助。所以,她想代表大名府冯氏和铁骑会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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