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伸出两根手指,接过了那一方薄薄的旧绢帕。展开一看,见上头斑斑血迹,仿佛字字泣血似的自诉心志,他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却没有看床上那个僵卧的少年。
如果说隐忍,没有人比他隐忍的时间更长,毕竟,他即位至今已经快五十年了,其中整整四十年都在忍。所以,他当然知道,为了熬过那漫长的黑夜,看到仿佛永远都看不见的曙光,人会有多少耐心,多少毅力,在外人面前努力做出多少假象。

相比他当年,李崇明算是早熟许多,可相比他忍了四十年,李崇明这一年多的隐忍,那却也算不得什么。这样自残似的血书是能让普通人悚然动容,可打动他却还远远不够。

因此,皇帝将那绢帕不动声色地拢入袖中,这才沉声说道:“千秋和四郎既然在嘉王府别院已经先后一口咬定是有人行刺崇明,阿诩和陈五两又先后赶到,如今想必已经收拾善后了,此事就不用再横生枝节,如此定性便好,总算是你们几个都平安无事。”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一顿,突然看着越千秋笑道:“千秋,你去了一趟北燕,给朕带回来一个萧敬先,而且在北燕上都闹得天翻地覆,名声都远扬域外了,朕却一直都没真正赏过你。这次你挺身而出,和霁月一同解了一场天大的危局,你和霁月说说,想要什么样的封赏?”

周霁月正想推辞,脚就被人不轻不重踢了一下。情知是越千秋捣鬼,她又好气又好笑,也顾不得皇帝就在面前,冲人狠狠瞪了一眼,她没想到的是,越千秋非但不怕穿帮,反而还对她扬了扬眉,随即竟是看向了小胖子。

“北燕的功劳暂且不提,今天我和霁月这辛劳苦劳功劳加在一块确实不小,可要说赏,不应该皇上出面,应该英王殿下出面才是。敢问英王殿下打算拿什么东西酬劳我们?”

小胖子正觉得皇帝刚刚那番话深得他心。不管和越千秋针锋相对过多少次,多少人真的当他们是冤家对头,可如今他总算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人。所以,如果皇帝能重赏越千秋和周霁月,在他看来,那也算是替他还了救命之恩。

可他万万没想到,越千秋竟然会直接找他要酬劳!

他有些纠结地想了又想,一时觉得有点头疼。钱财,越千秋不缺;官职,他根本就没有那权限;至于什么屋宅马匹之类的,越千秋好像又用不上,人不会离开越府,更有白雪公主那样一匹绝世好马……突然,他想到了之前自己让周霁月拿的那把太子剑,登时眼睛一亮。

“这些年我收藏了不少神兵利器,你和周姐姐可以各挑一把……不不不,你们要就都拿走!”小胖子突然改了口,随即竟是极其慷慨大方地说,“那些东西落在我手上实在是明珠暗投了,反倒是我看着武英馆的大家伙不是每个人兵器都称心如意的,不妨物尽其用。”

仿佛是福至心灵,他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非常好,竟是干脆转过身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几步,随即突然转过身来。

“但除了你和周姐姐,其他人那可不能说得就得,因为平白无故得了好东西,反而就不会珍惜了!把这些神兵利器当成学业有成,又或者完成各种任务的奖励!如此不但可以激励大家奋发向上,还可以增强大家的那个什么……唔,千秋你上次说过的……对了,荣誉感!”

说到这里,兴奋的小胖子才突然发现,皇帝也好,越千秋和周霁月也好,全都面色微妙地看着自己,却没有人说话。没有赞成,没有反对,以至于本来信心十足的他一下子泄了气,当下一声不响地回到皇帝身边坐了,耷拉了脑袋,无精打采。

他又想当然了吗?

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轻轻的拍掌声。顺着声音抬头一看,他就只见越千秋一面鼓掌,一面笑看着他,随即竟然竖起了大拇指。

“人家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要我说,就这么一会没和你说话,简直就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其他官学私学都是用钱粮当成奖学金,我们武英馆和他们不一样,本来就是考核过了就包吃包住,经费我之前也都骗到了位。没想到你能想到用神兵利器奖励人,确实好主意!”

周霁月也笑道:“我本来还想推辞英王殿下这番好意的,可你这主意实在是让我难以回绝。只要公布出去,武英馆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一定都会兴高采烈,卯足了劲去读书练武出任务。不过,想当初在劫法场事件后你说的那些话,大家背后议论时,就已经对你赞口不绝了。”

小胖子虽说也听过某些师长的称赞,可他已经过了听什么就当真的年纪,此时他看看越千秋,再看看周霁月,意识到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他不禁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看向身旁的皇帝,希望看出那位他又爱又怕的君父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对视,他就发现,一贯对他虽说宠爱,但在评价上却相当严格的父皇竟是微微颔首,面上那表情分明是欣慰。那一刻,他只觉得心里激动极了。

皇帝并没有吝啬夸赞:“千秋不过是随口问你,你却能随口想出一个好主意,确实是长进颇多。不过也好,千秋和霁月本来就是救了你,你自己拿出自己的收藏作为酬劳,比朕大张旗鼓赏赐他们更合适。至于拿东西激励那些武英馆的少年们,只要你能安排好,朕当然赞成。把东西锁在宝库中让明珠蒙尘,确实不能称得上是爱护。”

“多谢父皇!”小胖子一下子蹦了起来,随即又在皇帝面前直挺挺跪了下去,竟是一把抱住了皇帝的膝盖,一如儿时撒娇……或者说耍赖时常做的那样。然而这一次,他不是要东西,而是斩钉截铁地说,“儿臣一定不会让父皇失望的!”

床上的李崇明闭目躺在那儿,明明已经醒了却要装成不省人事,听着这些对话,他只觉得整个人异常煎熬。尤其是皇帝之前那杀气腾腾的言语,此时对李易铭寄予厚望的言语,更是让他觉得未来一片渺茫。

他根本没想过发出呻吟之类的动静,试图吸引皇帝的注意力,只希望自己不要吸引任何注意。人家父慈子孝,朋友至交,他这个外人还是安安分分呆着的好!

然而,李崇明终究发现,自己还是逃不过必须醒过来面对的事实。因为就在几个人谈笑风生,而皇帝也仿佛完全忘了探病这件事的时候,越千秋突然咳嗽了一声。

“嘉王世子似乎醒了?”说出这句话后,越千秋就笑嘻嘻地站起身道,“英王殿下欠我和霁月的神兵利器,回头有空我们再挑吧。我们已经耽搁了挺长时间,也该告退了。”

有些话你们祖孙三代自己说就好,我可不想听!

周霁月没想到越千秋竟然会戳破李崇明的伪装,虽说心里不解,但她自然没有因为一个外人而怀疑一向信赖的同伴的道理,当即也站起身告退。见皇帝含笑点头,小胖子更是殷勤地亲自把他们送到宝褔殿门口,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有把某些话说出口。

而等到远离了宝褔殿,最终顺顺当当出了宫,越千秋牵着爱马的缰绳和周霁月并肩走出老长一段路,站在那百姓不得涉足的空旷广场上,这才看着周霁月说:“你是不是很疑惑我干嘛要戳穿李崇明?很简单,因为皇上已经发现了。没道理他能发现的事,我俩却不知道。”

“天家素来少有亲情,如今皇上已经认准了英小胖,我们也和李崇明显然不亲近,那么就没必要为了他破坏了和皇上的关系。反正早就已经选边站了,那么再得罪人也没法子。毕竟,我之前吼了那么一句有刺客行刺嘉王世子,已经是很给他留面子了。”

周霁月自然明白越千秋的意思。堂堂嘉王府别院竟然成了北燕秋狩司在金陵的巢穴,传出去嘉王府要被连根拔起不说,就是朝廷也灰头土脸。也幸亏越千秋当时急智,换成是她,就算叫嚷有刺客,恐怕也会说有刺客行刺英王,那就真的麻烦大了。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轻声问道:“你觉得,皇上会如何处置嘉王世子?”

“处置什么的,倒还不至于,你也听到了,皇上可不想当北燕皇帝那样的暴君。所以,把嘉王召回金陵,把他们父子荣养起来,牢牢看死,这种可能性比较大。当然,在此之前,一定会把嘉王的某些罪证一一查实公诸于天下,那么日后人想要翻身都难。”

越千秋说着就耸了耸肩,带着几分情绪说:“就算皇上对英小胖已经比很多皇帝对皇子要好得多,但他毕竟是君父,不是寻常的父亲。再加上英小胖的身世说不清道不明,先天不足,所以皇上一直以来没册立太子,就是因为处于两难状态。”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嘉王世子是没机会入京的。按照皇上从前对嘉王这个便宜儿子的态度,那绝对是让他以及所有血缘相关者有多远死多远!”

对周霁月说着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越千秋就仿佛吃饭喝水那般毫不在意。

而周霁月也习惯了这个童年结识至今的知己时不时会出口惊人,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单刀直入地说:“那天晚上在玄刀堂,你对我说过的那封信,之后嘉王府长史林芝宁在玄刀堂也正是由此发难。虽说因为我们未雨绸缪,对方没有得逞,可皇上和英王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他们的真正想法,千秋你可有把握?”

当初劝越千秋痛下决心的人就是周霁月,此时她想到之前皇帝对越千秋,对自己的态度,即便很希望那是真正的信赖,却不得不想得更深远一些。因为不只是她,她的白莲宗,还有众多派出优秀弟子进入武英馆的门派,如今都算是和越千秋绑在一起。

她绝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轻轻一推,最终却断送了越千秋,以及身后的众多人。

如果对别人,越千秋也许会顾左右而言他,也许会满口说大话,可面对认识八年,就算中间分别了六年,可书信一直就没有断过的知己小伙伴,他最终还是没有信口开河。

“说实在的,我没把握,毕竟,这世上最多变的就是皇帝,英小胖日后如果真的当了太子甚至皇帝,肯定不如现在这么简单好懂。可至少是现在,我应该还是安全的。”

越千秋没有说出那天晚上回去被越影带去挖坟,隐去了“子非皇后子”那一节,见周霁月的脸色终于显得明朗了起来,他就做了个鬼脸说:“反正,小胖子叫萧敬先舅舅,也许是没叫错,可真相谁知道呢?至于我嘛……反正我是抵死不认和北燕皇后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一个身世不明的孤儿而已,搞得那么复杂干嘛?就算给我披一层高贵的外皮,我还是我。”

对于这种鲜明的越千秋风格,周霁月顿时笑开了。男装打扮的她自然不可能花枝乱颤,但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动人风致,却让越千秋忍不住一眨不眨地看了好一会儿。以至于当周霁月觉察到时,不得不没好气地立刻调转话题。

“伯母的事,就真的任由外头那样疯传?”

“不然怎么办?”越千秋烦恼地揉了揉眉心,这次是货真价实觉得焦躁了,“皇上的想法是没错,意思也是好的,如此娘不至于因为我那个老爹受人白眼,可我实在是不放心萧敬先……”

话音刚落,不经意往前方看了一眼的他顿时为之语塞。因为那个风驰电掣而来,全然不顾金陵城不许驰马,宫门前更是不许疾驰这两道禁令的人,正是他刚刚提到的萧敬先。

不只是他看到,周霁月同样注意到了那个策马飞奔的人。眼见得两边距离只剩下十余步,而身后广场上和宫门前的禁卫已经都有了小小骚动,她连忙快步朝对方迎了上去。

看到了两人,马背上的萧敬先突然腾空而起,一跃稳稳当当落在了他们的面前,而那匹坐骑却前冲之势不止,四蹄撒欢似的往宫门那边驰去。

落地之后的萧敬先直接打了个呼哨,见自己那坐骑终于主动停下,免了被万箭穿心之厄,他这才对越千秋和周霁月微微一点头,旋即泰然自若地说:“刚刚得到北燕那边的紧急消息。”

尽管如今萧敬先是大吴的晋王,不再是北燕的晋王,此时更是妥帖地称呼北燕,但越千秋看人那表情,就不觉得萧敬先是真的有了归属感而这么改口。至于这位晋王的渠道为什么比大吴的官方渠道,以及越小四和严诩重新勾搭起来的渠道更快,那也不是他能追究的。

因此,他索性很配合地问道:“什么消息?”

“就在册立太子的当天,北燕皇帝遇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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