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秋也就是随口打个比方,没想到皇帝竟会如此敏锐地抓住语病穷追猛打,不禁有点窘。可话都说了,他只能绞尽脑汁地往下圆。好在他这些年来泡在鹤鸣轩不是白呆的,在最短时间里,他终于想好了应该怎么应对。
“爷爷从前给千秋读过一首诗。”

答非所问地开了个头后,越千秋就摇头晃脑地诵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只诵了这一段,在皇帝那饶有兴致的目光下,他就理直气壮地说:“剩下的意思都差不多,我就不在皇上面前班门弄斧了。反正就是有老鼠啃掉了农人辛苦种植的庄稼,农人期望去乐土。爷爷说,按照这首诗的说法,三法司的官员就是猫儿,要把那些作恶的坏人如同老鼠一样逮了吃掉,这样天下就都是乐土了。”

说到这里,他就笑吟吟地说:“所以,今天北燕的使节既然跑去大理寺闹事,那么也一样是有害的耗子,当然应该是猫儿去管,我这个临时上场的就不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啦!”

一首诗经国风硕鼠居然得到了这样的另类解读,皇帝眉间那如同山川的竖纹都不禁笑得舒展了开来。历来硕鼠都常常被人用来解读为讽刺国君的横征暴敛,可若是按照越千秋的说法,越老太爷却将其说成是讥刺官场民间的恶徒。

作为君王来说,自然更赞同后一种解读。

而且,越千秋巧妙地将狗拿耗子这比喻圆了过去。

他忍不住停下步子,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面前这个小孩儿,见其对自己的审视有些迷惑,却没有不安地低头,而是就这么非常自然地站在那里和他对视,最终竟是他有些不习惯地移开了目光。他在心里暗叹这小孩儿胆肥的同时,却不知道越千秋正在那如释重负。

幸好幸好,皇帝老儿一般没多少人敢平视的,所以反倒先扛不住了!

却不知道只要再一会儿,扛不住的就是他了,天知道他刚刚心跳多块!

可皇帝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越千秋再次把一颗心提了起来。

“千秋,朕命人去查过你的身世。”

“……”

我不想知道我的身世啊!皇帝老伯,您这才是典型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越千秋心里这么想,却也能够理解,皇帝为什么会这么闲。

自从他出风头出到人神共愤,结果无端成了那一出金枝记的主角,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世肯定会招人惦记。想到这些年没有在越府再出现过的严二以及那四个轿夫,以及爷爷最终把他的身世含糊过去没说,他不禁有些紧张。

皇帝接下来会说啥?会不会给他来一段非常狗血的身世?

不会来一段八点档狗血电视剧的认亲吧?

见越千秋瞪大眼睛看着自己,不像是期待,反而像是有些嫌弃,皇帝不禁想起了刚刚越千秋说过的狗拿耗子,顿时有些说不出的微妙情绪。【零↑九△小↓說△網】可是,想想面对的不过是个七岁小孩子,既然知道是养子,说不定很可能也挺恨扔了自己的人,他就释然了。

“七年前,你家爷爷因为幼子,就是越小四离家出走,气得告假几天没上朝,可户部却偏偏事务繁忙,休假在家的他又不得不复出,只能每日散衙之后就让人轿子抬着他满城乱逛散心。他从前就常常去城东太平桥一带,还对人自称是塾师,大家都信了。”

“那一天,他在散心的路上遇到了一场突发的大火。一个带着孩子刚搬来没多久的丁姓妇人,从火场中抱着孩子竭力逃生,孩子安然无恙,她却最终死了。你爷爷因为刚刚走了幼子,心生恻隐,就出钱安葬了那个妇人,把你抱了回去。”

直到这里为止,越千秋都是记得的,尤其是火场逃生前后的那一段经历,一直都是他今生今世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没有之一。因此,他不知不觉摒住了呼吸,只等着后续。

“武德司很轻松就追查到了太平桥,查到了那个妇人和你。顺着这条线,他们查到了那个丁姓妇人曾经的房主,曾经的邻居,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从何而来。不但如此,应天府衙没有这妇人的户籍,也查不到那段时间有拿着相应路引的妇人进过城,甚至没有稳婆记得给这样一个妇人接过生。因为房东记得她脖子上有红斑,这是稳婆绝对不会遗漏的。”

越千秋终于意识到皇帝的言下之意,嘴巴不禁成了o字形。

“皇上是说,没查出来?”

皇帝看出了越千秋的难以置信,不禁轻哼道:“金枝记不是说你是从宫里被抱出去的?朕让陈五两把宫里那段日子所有亡故宫女嫔妃的簿册都查了个遍,仅有六个人,年纪体态都对不上,也就是说,姓丁的妇人并不是宫女。而在这一年,宫里没有待产嫔妃。”

见越千秋这一回按着胸口如释重负,尽管堂堂天子至尊却查不出个小孩儿的身世,皇帝有些小小的郁闷,此时仍然有余裕打趣道:“怎么,你这么庆幸不是朕的儿子?”

越千秋险些被揶揄得吐血。尽管面前的是天子,他还是非常没好气地说道:“皇上,不带像您这样戏耍人的。爷爷都说了,千秋就是爹的儿子,他的孙子,和其他人没关系。”

“越小四年少的时候,说得好听是任侠好义,说得不好听就是荒唐任性,但他和阿诩一样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从不流连花丛。越老爱卿虽说回回给他擦屁股,可多半都是他打了谁骂了谁,又或者砸了什么地方的场子,却从来不曾为了他睡了谁大发雷霆。朕又不是别人,哪不知道那是你爷爷和越小四串通好的?”

这么直白的话让越千秋不知道是不是该装个大红脸。可皇帝的下一番话,却让他心中一紧,脖子一凉。

“武德司都知沈铮说,他从来都没见过武德司全力以赴,却查不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的情况。所以建议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斩草除根再说。而陈五两说,越老爱卿是朕的肱股大臣,为了流言自毁长城,那不是明君所为。”

说到这里,皇帝却是在越千秋面前蹲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这个先是面色发白,继而却赌气似的没做声的孩子。

他一下子笑了起来,竟是摸了摸越千秋的脑袋:“哪怕不看越老爱卿乃是朕的心腹肱股,朕也不会对你怎样。你和大郎同年,他这些年被朕宠坏了,难得竟能有个看得上却又奈何不了的朋友治一治他,朕是求之不得。说实话,若非你爷爷你爹不好惹,朕倒有意收你当养子。”

皇帝老伯,和你谈话实在是压力太大了,你就不能一句话一口气说完啊!

越千秋简直觉得自己是先被吓死再被憋死,尤其是最后一句话,他那惊悚就别提了。

因而他的第一反应竟是讷讷说道:“皇上太高看千秋了,要那样您和爷爷就差了辈数……”

皇帝没想到越千秋想的竟是这个,顿时哈哈大笑:“真是孩子话,天子和人叙辈数是客气,什么时候在乎矮人一辈?”

说到这里,他就目光炯炯地看着越千秋说:“有件事朕没有告诉过大郎,也没有告诉过其他朝臣,除了你爷爷。你既是和大郎一块审了欧阳铁树的案子,接下来,你就随朕去宝褔殿,见一见大郎的母亲冯贵妃吧。”

皇帝着重强调了母亲两个字,越千秋听在耳中,只觉得一颗心猛地跳了两下。

这种事皇帝老伯你一个人去就行了,为什么要拖上毫不相干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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