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踏上白石宫道,静静地走了一会儿后,陈滢方道:“明心的来历,郭孺子以及更早些的何家,应该都能查到,不过,我还是先把我知道的都说了罢。”
她将线投向远方,似被那片荒草吸引,语声轻且舒缓:“明心原也是良家女,他的父亲乃是康王僚属……”

她尽量以简短的语言,将她所知晓的关于明心的一切说了,最后又道:“……来此之前你曾说,昨晚绿漪一直在骂明心昧下了七千两银子,还说这事便发生在前年,这倒让我想起一事。前年冬天我还在济南时,有一回去找郭婉,因郭婉外出,是明心接待我的,我看到她确实在管账,还曾把一堆账本儿交给我看。此事我可以证明,跟我同去的几个陈府丫鬟婆子,也可以出具口供。”

那个飞雪漫天的黄昏,于陈滢而言,很特别。

因为,就是在那一天,她发现了郭婉与太子殿下往来。

而今细想,或许,便是从那一天起,她与郭婉,便踏上了截然相反的两条路,且,循着各自秉持的信念,渐行渐远。

陈滢再度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旋即,又有几分自嘲。

许是时节萧瑟,又许是景物疏旷,她今天的感慨有些多。

裴恕并未察觉她的情绪,只讶然挑起一根眉毛,“嚯”了一声,上下打量她几眼,目中含着新奇:“这可真奇了,从来只有你问别人要口供,此番倒是你自己说出口供,少见,少见。”

说着便当真笑起来。

陈滢倒是一派平静。

她对明心所知不少,理当提供相关信息,这是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唯一遗憾的是,她与此案关涉甚深,元嘉帝纵使心无芥蒂,怕也不会让她来破案。

至少这谋逆之案,不会经由她手。

事实亦果如陈滢所料。

三日后,元嘉帝降下圣旨,着三法司彻查长公主、兴济伯谋逆案,此外,明心死亡的真正原因,亦已查明。

她死于中毒。

查明此事之人,正是管耀。

裴恕听从陈滢建议,向元嘉帝求来圣旨,请这位医术圣手查验明心尸身,并得出最终结论:

明心系被人投毒所杀,而其所中毒物,与当年香山县主郭媛所中之毒,极为相似。

只他也不能保证两种毒物完全一致。毕竟,此毒投得精细,涵盖饮食、衣物、香料等诸多方面,且配伍复杂、药物形质各异、投毒方式多样,根本无法验明其具体成分,只能粗略估测。

拿到他呈上的奏折后,元嘉帝当即降旨,着三法司将两宗投毒案并案查处。

如此一来,三案并查,三法司当即陷入了忙乱。

此三案之涉案人员,皆为大楚顶级贵族,案件性质更是重案中最重的谋逆案,故一应证词、证物绝不容轻忽,必须周详细致,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名仆役,亦有可能是潜伏多年的康王余孽。

是故,仅仅人员证词收集这一项,五、六百号儿人的审问、口供整理、分析排查等,便已纷繁庞杂到恐怖的程度。

此外,还有大量证物需得甄别、府邸建筑亦需寸寸查验,这些事物更为耗费人力。三法司虽早有准备,抽调各部精锐,组成一个类似于前世“专案组”的“特调司”,专门负责此案,然案件推进速度仍旧极为缓慢,“但求慢、勿容错”,便是以徐元鲁为首诸官员的基本态度。

这也并非他们谨慎太过,而是因为,此案最终之指向,仍在天家。

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乃世之致理。

这案子往大里说,确为谋逆、理当用以重典;可往小里说,它也是家事,萧太后与元嘉帝母子多年,感情不可谓不深,更兼当年元嘉帝登基,少不了萧太后并长公主从旁暗助。

有了这一层亲情绞缠于其间,此案轻重便很不好拿捏。即便元嘉帝态度足够鲜明,可谁又能保证,有朝一日他不会反悔?不会感动于亲人情分,高举轻放?

正因有此顾忌,徐元鲁等人直是如履薄冰,案件进展自然也就慢了下来。

自然,这些官老爷们的烦恼,寻常百姓是毫不知悉的。

他们只知道,盛京城又唱大戏了,且还是元嘉帝、长公主、太后娘儿仨一齐唱,再加个皇帝家的亲家兴济伯府在旁边儿凑热闹。

还有比这更好瞧的戏么?

就把皇家演剧社拉来,它都不敢这么演啊。

一时间,京城各茶馆儿茶资看涨,百姓们坐而论“戏”,还创造了独特的指代专用词,以“老娘、大姑娘、小儿子、亲家老爷太太”等语,代替皇族娘仨并兴济伯府诸人,聊那叫一个欢。

有那外地来的就纳闷儿,怎么京城百姓这么喜欢拉家常啊,动不动就什么“听说老娘最近又病了”,又什么“大姑娘拉着几个哥哥欺负小儿子”,聊得有来有去的,简直不明白这有什么可聊的。

五城兵马司倒也尽责,广派人手四处查探,可查来查去,也只能不了了之。

总不能连“老娘”这词儿都不许说吧?那也太难为人了。

已而九月,凉风满城、霜华遍野,蓼红苇白正秋思。

盛京城中诸般热闹,并不曾阻住时光流逝,反倒衬得那秋光愈加浓烈。

水畔游船伴惊鸥、万喧沉寂登高楼,城里城外赏秋的游人,丝毫不比往年少,街头巷陌、长堤短桥,处处可见少女们翩飞的衣袂、郎君们翻卷的长袍。这大楚盛世最繁华的都城,亦因此而显出一种气韵,从容、安静、雅驯。

便在这秋深时节,陈府迎来了一位宫中来客——孙朝礼。

这位孙大监带来了元嘉帝的口谕,着陈滢前往大理寺,会同三司官员,协查明心投毒案。

“陛下说了,这案子查到最后,就查到了内宅后院儿,又多在兴济伯府里头,那些女眷的口供不大好问,还是要陈大姑娘出面才合适。”孙朝礼客客气气地道出因由,便自举手作辞,李氏忙亲送他出门儿,顺势递上个小锦囊,里头装着一副玉牌,乃上等羊脂玉所制。

李氏身上有诰命,赏一赏孙朝礼,还是使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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