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邝管事,到杂家这儿来,陛下的差事可不敢耽误喽。”贺顺安笑容不变,向邝玉霞招招手儿,复又转向长公主,陪笑行礼:“长公主见谅,陛下催得急,老奴也是没法子啦。”
看着眼前那张可恶的皱皮脸,长公主生吃了贺顺安的心都有了,面上却不得不端出笑来,停步转首:“既然贺大监亲来讨人,本宫自也不好再留着了。不过么,”

她话锋一转,目色如尖针,似要在那张满是笑褶的脸上刺出个洞来:“贺大监可得小心些,邝管事脾性大着呢,连本宫的话都敢驳,若依着本宫看,往后还是少叫她出来见人罢,身卑性贱、丢人现眼的,谁的脸上又好看了去?”

似叹、似讥、似骂,轻屑的语声随风而来,伴着她不见笑意的笑声:“罢了,本宫先去瞧瞧香山,贺大监慢走,看好脚下的路,摔残了可不是玩儿的。”

贺顺安笑嘻嘻听着、看着,直待那长公主带着众人终是走得没了影儿,方一挥手:“都散了罢,该干嘛干嘛去,陛下的旨意说得明白,都记下了?”

“是。”那几名宫人整齐划一地应道,声量虽不高,气息却完足,与寻常宫人大是两样。

只可惜,长公主此时已然转出夹道,听不见、也看不着。

也或许,在她心里,这宫里值得她看见、听见的人,拢共也就那几个,余者,她委实连个眼风都懒得丢。

隆庆宫确然很偏,直走了近两刻功夫,前头方现出一带青墙,墙头藤蔓累累,春夏时,想来自有一番意趣。只此际,残秋将尽,萎黄的枯藤攀了满墙,本就破败的颓垣,越发显得残旧。

几名宫人正守在门外,长公主扫眼望去,见其中两个颇有几分面熟,从前曾在长禧宫见过。

不知何故,她心下生出些感喟,怅怅叹了口气:“母后那里,如今也换了不少人,好些本宫都面生得紧。”

正所谓人事皆非,长乐宫分作两半儿,萧太后原先那些人手,便也顺理成章换去不少,幸而,最得力的那几个还在。

侯玉秀含含糊糊地道:“回殿下,宫室一下子少了一半儿,太后娘娘嫌人多、絮烦,便都裁了。陛下说太后娘娘做得很好,宫里花用太大,俭省着些儿才好。”

长公主讥讽地勾勾唇,没说话。

俭省?

这倒是个新鲜名目,果然是明君风范。

说白了,无非是借机打压她们母女两个罢了,名头再响亮,底下的腌臜却没变。

她撇着嘴角跨进宫门,驻足四顾。

极狭长的一道天井,仰望去,高墙与残破的瓦檐,将灰蓝的天空切割开,也是狭长的一线,逼仄得紧。

不过,那砖地上帚痕犹新,原先的青苔尽皆刮去,显是用心打扫过的,倒也洁净。唯一股子积年腐叶的气息,仍旧未散。

长公主眉头紧皱,火气又一点一点往上窜。

郭媛如今就歇在这么个破地方,她这个做母亲的,怎生忍得了?

用力呼出一口浊气,她将火头向下压了压。

罢了,此时尚不宜发作,且先瞧过郭媛的情形,回头再去萧太后那里分说。

总而言之,绝不能教她长公主府平白受这等委屈,必得狠狠处置了,方能消她心头之恨。

计议已定,长公主迈步行过天井,因急着见女儿,不觉间,便将众人抛在身后。

踏过微有些湿滑的砖地,再跨上几级台矶,眼前便是高大的宫门,虽朱漆已剥落,擦洗得却很是干净,此时,那门正虚虚掩着,门缝儿还不及手掌宽。

长公主心系爱女,上手便去推门,口中冷声发问:“如何没瞧见太医?药炉子怎么也不见?药僮儿呢?还有……”

蓦地,一股极大的力道自身后而来,重重将她一推。

猝不及防间,长公主语声被打断,身子更收势不住,直向前冲去,“哐”地一声撞开大门,肩膀登时剧痛,她“嘶”了一声,抬手便欲抚。

可谁想,手未抬起,便被人死死钳住。

眨眼之间,不只是手,她的颈、腰、腿、臂,所有能够活动的部位,尽被牢牢制住,那一只只手力大无比,锁得她无一丝挣扎之力。

两个人……不,不只两个人,至少四人……不,也可能远不只四人,说不得是七个人、八个人……长公主根本弄不清到底多少人围着她,唯觉无数只手、无数的力量,如奔涌而来的洪水,将她一没到底。

呼吸停滞、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在恐惧与愤怒抵达之前,她的意识已先行模糊,胸口闷得几欲炸裂,脑袋嗡嗡作响。

一只灵巧而稳定的手,忽尔探上身,将她发上钗簪、指上甲套儿,逐一摘净,复又准确无误地探进她袖底,将腕上缚着的短剑解去。

这一应动作,迅速、灵敏、轻捷,如蜻蜓点水,绝不触及她一片肌肤,却将长公主全身上下所有能作武器用的锐物,尽数解除。

随后,身上陡地一松。

那如同落于水底的沉重感与束缚感,就如它们出现时那般,潮水般地消隐。

几乎是一息之间,长公主便重又恢复了对身体的支配。

“砰”,一声闷响,身后门扇合拢,轻微的脚步声疾速远去,而后,只余一片寂静。

长公主在黑暗中摸索着,好一会儿后,方才惊觉,天已经黑了。

浓稠的夜色如墨浸水,正飞快地铺散而来,昏昏光影中,她只能隐约瞧出大殿的轮廓。

很空。

没有家什、亦无帐幔,除四壁梁项,连根柱子都不见。

空得叫人心底发慌。

长公主安静地站着,不动,也不说,如同雕塑。

没有质问、哀求、谩骂或是尖叫。

更不曾愚蠢地试图破门而出,或捶地呼救

唯有静默。

因她知晓,此时此刻,一切举动,已皆为徒劳。

这是专冲着她来的。

从福清公主下帖儿、郭媛进宫,到掐着时辰点儿传来郭媛受伤的消息,令她急于赶在下匙前进宫,再到邝玉霞故意顶撞,令她于盛怒之下不去想前因后果,直到最后,来到隆庆宫这么块“风水宝地”。

诸人诸事、诸言诸语,皆为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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