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滢转首回望,却见在东首的山道上,一个人正猿猴般地窜入林中,身影被树木遮掩着,很快就视之不清。
她知道,前往招远报信之人,应该也已经启程了。

叶青的行动力与决断力,果然不负她头领的名号。

四辆骡车飞快地在山道上转了个方向,驶离了此前停滞的路口,向西疾驰而去。蹄声擂鼓般敲打着生满乱石与杂草的地面,车厢起伏的幅度一如巨浪中的小船,李惜伏在倪氏膝头干呕起来,惨白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

通往鬼哭岭的山路已经很多年没人走了,长满了乱石与杂草,车辆的右侧是茂密的倾斜向上的树林,左侧布满了起伏的山包土坡,山道则夹在这两者之间,其路况之险可想而知。

陈滢并没有听从倪氏与李氏的建议坐回车中,在两位长辈担忧的目光下,她仍旧探身于车外,回头观察敌方动静。

流民们正在陆陆续续地赶来,占领了他们之前停车的位置,但却并无追击之意,反倒显得有些慌乱。风里隐约传来了马老四的叫喊声,喊的正是陈滢此前交代他的那几句话。

她略略放下了心。

她并不指望单凭这两句话就能起到奇效,只希望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陈滢收回视线,回身往两侧观瞧,随后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何以那小村落会如此贫瘠?何以那些人会选择于此处发起攻击?

答案只有一个——鬼哭岭。

这个在康王兴兵时曾死过不少人的荒山,据说很是邪门,鬼哭岭这名字很可能也是从那时候传出来的。

这是对方眼中的死地,却是陈滢眼中的生门。

他们料定了李、何两家的人绝不敢踏足这座有名的鬼山,却没想到,这一行人中,有一个死过两次的陈三姑娘。

死过两次的人,还会怕鬼么?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只是,这世上像陈滢这样来历古怪的女子,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是故,除她之外,车中余下诸人基本上个个面色惨白,其中尤以何二姑娘何绥为甚。

此刻的她不仅面白如纸,且满脸惊惧悚然,在颠簸的车厢中抱着胳膊不住地颤抖。

何绥出现在这辆车中,纯属意外。

此前在换车时,陈滢将人员重新做了调整,何、韩、李三姓本应各乘一车,方便自家人互相照应。只是,这其中却出了一点问题:何绥死活不肯去何家马车,非要与李惜在一起。无奈之下,李恭只得与她对调,跑去与黄氏母子同车,而何绥则留了下来。

陈滢认为,何绥留在车中的目的很难讲,也许是因了李惜,更大可能只怕是因了叶青。

从黄氏的反应来看,这位何夫人应该到现在都不知道叶青的身份,这便表明,何绥并未将这个消息透露给自己的母亲。而更让陈滢讶然的是,叶青似乎也并不是为保护何家而来的,从头到尾,她始终都选择与李惜并陈滢同车。

所幸韩家货车比之一般货车不同,不仅有车厢,且十分宽敞,她们这么些人坐在车上,那骡车走得也丝毫不慢。

只是,这样的车速与马匹相比,仍旧不能相提并论,摆脱那些追兵远比摆脱流民要困难得多。

陈滢望向远处,眉心蹙了起来。

日影微斜,阳光被耸立的山峰遮掩,在旷野中投下大片阴影,她估算了一下时间,离天黑差不多还有三个小时的样子。

只要能在鬼哭岭撑到夜幕降临,他们的胜算便又多了两成。在这个夜盲症十分普及的古代时空,夜间偷袭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目今最大的问题还是那数十骑追兵。

如果能有别的法子多耽搁他们一会就好了。

陈滢蹙眉沉思着,蓦闻见前方传来了“咦”的一声。

那是赶车的叶青发出的。

陈滢心头微凛,正待相询,叶青却像是早就知道她会问什么,抬起马鞭指向前头的韩家马车,简短地说了两个字:“金子。”

陈滢不确定是不是听见了对方喉头吞咽的声音。

风太大了,正迎面倒灌而来,她的耳朵里全是“呼呼”的风声,眼睛也几乎睁不开。

她抬手遮在眼前,极目向前,旋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走在他们前头的,正是韩家兄妹所乘的骡车,此刻,那车门启开了一条缝儿,一只雪白的皓腕自那绣了竹纹的天青色衣袖中探出,正在一把一把地往外抛洒着金豆子,就如同抛洒不值钱的泥土与黄沙。

陈滢呆住了。

即便阳光被山体掩去,那散落在乱石杂草间的金光也仍旧耀眼得有些刺目,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那是裘四奶奶吗?”身旁传来了一道低柔的声线。

陈滢微微侧首,便见李氏不知何时坐了过来,正挨在车门处,一手紧紧抱住她的腿,以防她掉出去,另一手则攀住门框,勉力探头往外观瞧。

“我记得裘四奶奶今儿穿的就是件天青色的褙子,那袖口儿上的竹纹特别雅致。”李氏继续说道,旋即低低地咳嗽了一声,但拉住陈滢的手却半点没有放松。

陈滢点了点头,并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尽量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说道:“母亲眼力真好。”停了停,又赞道:“裘四奶奶很聪明。”

还有比这更好的拖延之策吗?

这遍地的金子,将会成为他们拖住追兵的一大奇招。

这一刻,陈滢面上的神情一如她的声音,充满了赞叹之意。

这些金豆子真是洒得太及时了。

就连叶青在看到这么多的金子时,都不可避免地有些意动,更遑论那些追兵。

只要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不,甚至就连训练有素的士兵,也未必能经得起这些“金钱炸弹”的诱惑。他们会下马拣拾,会争抢、会内讧,甚至可能会为此而杀人。

这世上不为金钱所动的人,终究只占极少数,大多数人还是贪财的,尤其是这种飞来横财。

金钱,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陈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了这些金子,他们安全抵达鬼哭岭便又多了一重坚实的保障。这位裘四奶奶,还真是神一样的队友。或者不如说,这些有钱人的思路,果然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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