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日清晨,白起在卧榻上睁开眼睛,在简单的漱洗过后,便朝着关楼方向走去。
待等白起来到关楼上时,他看到王龁正站在城墙旁眺望关外远方的魏军营寨。

“王龁。”白起打了声招呼。

听到声音,王龁转过头来,见是白起,当即拱手抱拳行礼:“国尉。”

“唔。”白起点点头,徐徐走到王龁身边,目视着关外的方向随口问道:“在观察对面魏军的动静么?魏军有什么异动么?”

王龁闻言摇了摇头:“并无任何动静。……另外,据派出去监视魏军动静的斥候回报,对面郾城君的部下正在大力砍伐林木,若所料不差,对面正在大力打造楼车与抛车……”

听闻此言,白起微微皱了皱眉。

记得六月初六那日,他不惜主动暴露门水秦营的存在,叫门水秦营的守将卫援于当夜率军出击,夜袭蒙仲的道中魏营,故意将这条隐秘的小路透露给蒙仲,算算日子,那场夜袭距今已过了整整六日,但奇怪的是,关外那支敌军的主将蒙仲,却迟迟没有任何行动。

“国尉。”王龁压低声音猜测道:“您说,那蒙仲是否是猜到了什么?……我是指,咱们故意将那条隐秘小路泄露于他。”

听到这话,白起淡淡说道:“我原本就没想着骗过他。”

是的,记得当日白起决定叫卫援夜袭蒙仲的道中魏营时,司马错曾在旁劝阻。

这位老将觉得,白起此举过于急切了,你想,白昼间蒙仲刚刚对函谷关发动攻势,且种种迹象表明魏军当时投入使用的楼车与抛石车在攻城方面大有成效,夜里他秦军便慌慌张张地派人夜袭,不惜冒着泄露那条隐秘小路的风险而对魏军发动一次几乎没有什么意义的夜袭,怎么可能不被对面的蒙仲识破?

因此司马错认为,可以在事隔一日后再实施白起的计划,这样不至于太明显。

但白起并没有听取司马错的建议,因为他觉得,早一日夜袭魏营也好,晚一日夜袭魏营也好,都不太可能蒙蔽对面的蒙仲。

更何况,蒙仲是否猜到了他的真正意图,在白起看来对当前的局势并无太大的改变。

纵使蒙仲猜到了他的意图又如何?难道联军就会放弃进攻门水秦营这条路线么?

不可能的!

蒙仲再厉害,他最多也只能攻陷函谷关,却基本上无法突破函古道那条长达十五里的蜿蜒狭隘的古道,因此,只要联军仍抱持着想使他秦国屈服的打算,那么就必然会尝试进攻门水秦营,尝试是否能绕过函谷关。

在这种情况下,蒙仲是否猜到他白起的意图,跟联军的行动其实并无太大的关系。

这即是阳谋,哪怕对方猜到了其中的真相,也必须得按照他白起的心意行动。

最差的结果,莫过于蒙仲先在这边攻陷函谷关,将此地的防务移交给联军,然后再考虑前往进攻门水秦营。

这样一来,他白起就必须退至函古道的另外一侧,在日后夺回函谷关这件事上会造成一点麻烦。

但白起相信,蒙仲并不会那样做,因为函古道的谷口狭隘,只需少量的兵卒堵死谷口,就能让联军无法前进,倘若蒙仲率先攻陷函谷关,他白起的军队便可以调往增援门水秦营——这岂不是变相增加了攻陷门水秦营的难度?

在考虑到这一点的情况下,白起认为蒙仲应该不会先攻陷函谷关。

而这,也正是他心急想让蒙仲知道那条隐秘小路的真正原因。

简单地说,在眼下这场仗中,函谷关在必要时确实可以舍弃,但能守住的话,白起当然还是要努力一下,毕竟这也关系到他的名声。

虽说名声这种东西,他此前并不是很在意,但在“封武安君”这个诱惑下,他怎么也得掂量掂量。

唯有得到了武安君的名爵,他与对面的蒙仲才算得上是平起平坐,不至于在地位上矮对面一截。

“再等等吧。”

沉吟了片刻后,白起宽慰王龁道:“蒙仲知道他无法突破函谷关,必然会选择率军进攻南边的门水军营。”

说罢,他走入了关楼,用起了近卫带来的早饭。

腌菜与米饭。

鉴于关外的魏、赵、韩三军这几日都在忙着砍伐林木,打造楼车与抛石车等攻城器械,也没来急着进犯函谷关,因此双方倒也相安无事,在晌午过后,白起还在关楼内眯了一会儿,打了个盹。

直到临近傍晚时,白起的部将仲胥急匆匆地走上了关楼,唤醒了正坐在关楼内闭目养神思索退敌之法的白起:“白帅,方才卫援派人送来了消息。”

听到这话,白起立刻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几许“终于来了”般的神色。

“说来听听。”他微笑着说道。

仲胥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卫援派人转达,他派去东边山上的斥候,于今日上午发现了大批的敌军……观其旗号,似乎是齐、燕两国的军队。”

“唔?”

白起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狐疑问道:“齐、燕两军?你是说,是齐燕两军直奔着我门水秦营而去?”

仲胥点点头:“是的。”

“……”

白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半晌后,他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喏。”仲胥抱拳而退。

看着仲胥走出关楼外,白起再也按捺不住,抬起右手啪地一声拍在面前的矮桌上,恨恨地咬了咬牙:“该死的……蒙仲……”

此刻的他,恨不得冲到对面的道中魏营,冲到那蒙仲面前,揪着对方的衣襟怒骂:你滚好不好,麻烦你滚去门水那边好不好?

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但不可否认,此刻白起的心情着实有些郁闷。

要知道,他原本的打算是将蒙仲以及其麾下的军队引诱至门水军营那边,好趁机对这一带以奉阳君李兑与暴鸢为首的联军下手,等解决了联军中的其他几支军队,再掉头过来,专心致志地对付蒙仲。

到那时,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纵使是蒙仲也难逃战败。

可没想到的是,关外的联军忽然派了齐、燕两国的军队前往进攻他门水秦营,而那个该死的蒙仲,依旧死死赖在函谷关前不肯挪窝。

很显然,对面的蒙仲确实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因此以强横的气势挡在函谷关与李兑、暴鸢等人率领的联军之间,防止白起率先对李兑、暴鸢二人率领的联军下手。

对此,除了气得在心中暗骂蒙仲以外,白起也是没有任何办法。

大概在骂了十几句“混账”、“该死”、“可恶”之类的词后,白起终于冷静下来,转头对近卫司马靳说道:“靳,去请你祖父来,就是我有要事相商。”

“喏!”司马靳点点头,立刻去请他的祖父司马错。

原来这几日,因为函谷关这边并无战事的关系,司马错便搬到了西侧的邑地居住,每日喝酒吃肉,偶尔才会来函谷关的关楼视察一番,相比较白起这个顿顿腌菜下饭的主帅,日子过得惬意得多,简直就像是来这边养老的。

当然,这也证明司马错相信白起的能力。

大半个时辰后,司马靳领着其祖父司马错来到了关楼。

见此,白起起身相迎:“司马老。”

“国尉。”司马错亦拱手回礼,旋即指着他孙子司马靳问道:“此子方才对老夫言,国尉的计策出现了一些变故?”

“唔。”白起点点头,一边邀请司马错在楼堂内入座,一边沉声说道:“卫援那边送来了消息,如我等所料,联军最终还是决定派兵攻打我门水秦营,但有出入的是,联军并没有调走蒙仲,而是派出了齐、燕两国的军队……”

“原来如此。”司马错闻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旋即,他好奇问道:“话说,国尉此前就不曾预料过会出现这个可能么?”

白起重重吐出一口气,摇头说道:“想是想过,但……我总觉得不太可能。既然函谷关这边的战事目前陷入僵局,纵使是蒙仲为了攻打函谷关,恐怕也得花上一两个月打造足够的楼车与抛石车,既然如此,何不将蒙仲派去攻打门水秦营呢?叫这等猛将在这里负责督造攻城器械?不觉得大材小用么?”

原来,他虽然笃定蒙仲就算是猜到他的意图,关外的联军也必然会尝试进攻他门水秦营,但他还真没有想过对面的联军居然会派蒙仲以外的将领去进攻门水秦营,大概是在他眼中,对面的联军也就只有一个蒙仲可以入他的眼界,其余都是些类似酒囊饭袋之类的货色。

因此,怎么想都是蒙仲被调往攻打门水秦营,联军派别的将领取代蒙仲军所在的位置,代替蒙仲军打造楼车与抛石车等攻城器械吧?

可没想到,事实却是恰恰相反。

摇了摇头,白起对司马错沉声说道:“司马老,在下此番请您前来,是希望您代我暂时坐镇此关……”

司马错当然明白白起的意思,问道:“国尉准备去门水上游?”

“唔。”白起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唯有击败那齐燕两国的军队,才有可能叫对面的联军改变战术,将蒙仲调往门水上游;反之,倘若蒙仲迟迟不动的话……我也可以尝试先歼灭齐、燕两国的军队。”

听闻此言,司马错捋着胡须沉思了片刻,忽然说道:“国尉且稍安勿躁,老夫觉得,国尉不妨派人与齐燕两军的主将联络……”

“唔?”白起不解问道:“在下不明白司马老的意思。”

见此,司马错便问白起道:“关于齐国与我大秦互帝之事,国尉知道多少?”

白起想了想说道:“我知道此乃穰侯的主张,意在促成齐国与我大秦的结盟,使齐国在我大秦进攻魏韩两国时,不给予魏韩两国援助……但据说我知,齐国毁弃了这次互帝的盟约,还害地穰侯被大王责怪了一番。”

“那你知道齐国为何背弃这个盟约么?”司马错又问道。

“据我所知,是因为三晋有结盟的迹象?”

“正是!”司马错点点头,旋即捋着胡须说道:“此次出征前,我与穰侯曾聊过这件事。从大局来看,我并不认为穰侯这次的主张有什么错误,联合齐国、讨伐魏韩,在我看来是正确的主张,只是没想到,三晋对此的反应居然如此那么大……你知道,赵国此前是齐国的盟友,但在齐国与我大秦结盟的情况下,种种迹象表明赵国已被拉向了魏韩两国那边,一旦三晋重新缔结盟约,这或许会影响齐赵两国的关系,一旦齐赵两国的盟约因为三晋之盟的关系而被破坏,使两国走向交恶,那么中原那边的格局或会回到赵主父过世前的局面,即赵宋两国结盟,针对齐国。……三晋之盟,再加上宋国,且其中赵宋两国皆与齐国接壤,这股力量,纵使是齐国亦不敢小觑,是故齐国慌慌张张地废除了帝号,试图挽回与赵国的关系……唔,这是穰侯与老夫自己的猜测。”

白起闻言点了点头,说道:“很有道理。不过,这与眼下这场仗有何关系?”

听闻此言,司马错笑着说道:“倘若齐国当真是因为三晋结盟而恐慌,被迫悔弃与我大秦的盟约,那么,这次魏、赵、韩、齐、燕五国讨伐我大秦,齐国军队未必会真心与我军交战……仔细想想,这个猜测确实不无可能,你看关外的那位郾城君,他麾下除魏国的军队外,还有赵、韩两国的精锐,却唯独没有齐燕两国的军队,这是否可以证明,在联军当中,齐燕两军与魏、赵、韩三国军队,其实并非一条心呢?”

“唔……”

白起摸着下颌徐徐点头,脸上露出几许若有所思的神色。

见此,司马错又说道:“此番由齐燕两军进攻我门水军营,国尉莫要觉得这是奉阳君李兑的一意孤行,据老夫所知,蒙仲在联军中的地位很高,相信李兑必然会事先与蒙仲商议。……一方面固然是防止国尉趁机偷袭其联军其余军队,另一方面,老夫觉得,很有可能是李兑、暴鸢、蒙仲三人合谋,试图叫齐燕两军与我军拼个你死我活。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不信任齐燕两军。……倘若齐燕两军的主将并非庸才,他们也应该猜到了李兑、暴鸢、蒙仲三人的意图,只是迫于三晋军队势大而不得不妥协,既然如此,国尉不妨私下派人与齐军的主将联系,倘若能设法说服齐燕两军作为我大秦的内应,这场仗我大秦岂非是胜券在握?”

“有道理。”

白起点点头,旋即惭愧地对司马错说道:“司马老不愧是我大秦的宿将,高瞻远瞩,可笑白起当初无知,曾经还屡屡顶撞司马老,实在是……”

“国尉言重了。”司马错笑着宽慰,同时称赞了白起一番。

跟白起相处了那么久,他也逐渐摸透了白起那顺毛驴的性格,也难怪白起对他也越来越尊重。

“既然如此,我便立刻前往门水上游,至于函谷关这边,就拜托司马老了。”

“国尉放心。”

一番商议后,白起领着近卫司马靳与他欣赏的骁将王龁,带着数十名秦卒直奔门水上游的秦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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