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头蹲在自家院里的石碾子上,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岁月在他的国字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他的额头、眼角已经爬满了皱纹,昔日挺拔的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得有些微微的佝偻,年轻时曾经无比吸引姑娘的浓眉,也日见稀疏了。
“他爹,吃饭了。”面有菜色的韩大娘从屋里出来,招呼老韩头。

老韩头便将旱烟管里没抽完的老烟磕掉,然后背着手走回屋里,一边走,一边却长吁短叹,正在盛饭的韩大娘也是愁容满面。

“他爹,这青黄不接的,可上哪凑两百斤粮食呀?”

“你问我?我又问谁去?”老韩头将饭碗重重一顿,韩大娘便不敢吭声了。

就在昨天,镇公所忽然发了文,要镇上所有名下有田的人家按亩数纳粮,额度是每亩上田纳粮四十斤,中田二十斤,下田十斤。

老韩家有五亩上好水田,要纳粮两百斤。

这可真的是要了亲命了,这青黄不接的,老韩家上哪凑这么多斤的粮食?

夫妻俩正不知道怎么办,门外忽然响起一个破锣似的的声音:“韩兄弟在家吗?”

老韩夫妇急忙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头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三个青皮打手,持到这老头,老韩头的脸皮便不由自主的抖了抖,人的名,树的影哪,这可是梅镇大名鼎鼎的洪九公啊。

“九公?”老韩头在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吃了没?”

“吃了,刚已经吃过了。”洪九公摆摆手,又笑着说,“韩兄弟,你吃你的,我来就是跟你说个事儿,说完就走。”

老韩头哪还敢再吃,连忙说:“九公你说。”

“是这,镇公所的公告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对吧?”洪九公道,“老哥我呢,这次受了黄镇长的托,负责咱这一片的催粮任务,所以,还望乡里乡亲的能互相帮衬帮衬,这样大家伙面上好看,我在黄镇长那里也好交差。”

老韩头跟妇人对视了一眼,得,催命来了。

老韩头一张脸挤成了苦瓜,不知道说些啥。

韩大娘却麻着胆子说:“九公,可咱家实在是凑不齐那些多粮食啊。”

“韩兄弟家竟也会凑不齐区区两百斤粮食?”洪九公表示不信,不过马上又说道,“不过也没关系,韩兄弟要是一时之间实在不趁手,完全可以找我借嘛,不管怎么说都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区区两百斤粮食我还是拿得出的。”

老韩头的脸皮便又抖了抖,你倒是有粮借,可那也得我敢借哪?

别人借粮,只需要还粮食,可从你这借粮,却需要拿命偿还哪!

邻里街坊谁不知道你洪老九是放高利贷的?而且别人是二分利,你是五分利,而且还是月结的驴打滚!

见老韩头不吭声,洪九公便冷冷一笑,说:“看来韩兄弟是瞧不上老洪我哪,也罢,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不过呢,黄镇长给的期限可只有三天,三天之内要是拿不出粮食,我在黄镇长那里可是不太好关差,老韩兄弟,你说呢?”

老韩头还能说啥,只能赔着笑脸说是,是你妹哟。

洪九公带着几个青皮走了,老韩头夫妻俩商量半天,最后也只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拿出韩大娘压箱底的手饰拿去典当,不管怎样,高利贷是决计不能借的,洪九公的高利贷尤其不能借,不然就等着家破人亡罢。

韩大娘翻箱倒柜找出所有手饰,用个包袱皮包了,直奔镇上典当行。

可是去了不到半个时辰,韩大娘就哭丧着脸回来了,只当回来十块大洋!

十块大洋就十块大洋吧,好歹还能买百来斤粮食,那就先缴一百斤吧,剩下的一百斤再想其他办法,实在不行把家养的耕牛卖了。

当下老韩头怀揣着十块大洋来到镇上的粮店。

可是一问粮价,老韩头就傻眼了,粮价涨了,而且涨得忒离谱,平时一角一斤的米,这会涨到五角一斤了,涨了整整五倍啊!而且粮店的掌柜说了,再往后这粮价还得接着涨,老韩头一听就慌了神,一咬牙买了二十斤粮。

背着粮回到家,老韩头整个人一下子就垮了。

到了这个时候,老韩头也终于是反应过来了,镇上的典当行是黑龙会会首刘黑七的,粮店则是壹贯道掌教,燃灯真人的产业,燃灯真人、刘黑七这分明是跟洪九公串通好了的,他们这是要联起手来,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呀。

天杀的会道门,天杀的会道门哪!

转眼之间,三天时间就已经过去。

庙前街是梅镇有名的娱乐一条街,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大街两侧,遍布着赌馆、大烟馆、茶楼以及酒肆,还有像毛细血管般连着庙前街的小巷子里,则隐藏着几十家私窠子,也就是常言的窑子,世间最低级的妓院。

不过这些私窠子中也有档次高的,比如红楼。

红楼的老鸨红姑,据说曾经是上海滩的名媛,只是后来年老色衰,没法再在上海滩的欢场上厮混下去,就拾掇行装回梅镇老家开了这家私窠子,这些年也搜罗了几个颇有姿色的年轻小娘,恩客着实不少。

这会,燃灯真人、刘黑七跟洪九公正在三个粉头的服侍下喝花酒。

燃灯真人虽然是壹贯道掌教真人,可道教却是不忌女色的,而事实上,这燃灯真人才是真正的色中饿鬼,甚至连红姑这样已经上了年纪的老鸨他都有兴趣,这不,当红姑扭着腰肢从旁经过,燃灯真人便倏的伸出手在红姑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红姑便骂了声死鬼,继续扭腰摆臀的往前走,燃灯真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洪九公和刘黑七也跟着笑,洪九公咂了咂嘴,不无艳羡的说:“年轻真好啊,如今这世道却是你们年轻人的了。”

“九公说的什么话,你可一点都不老。”刘黑七便立刻说道,说完了又扭头盯着陪坐在洪九公身边的那个粉头,淫笑着问,“小青,你来说说,九公老还是不老?”

小青一张涂满脂粉的白脸上便立刻堆满了笑意,娇嗔着说:“七爷你好讨厌,奴家的两条腿到现在都还软着呢,你说九公老是没老?”

刘黑七便嘎嘎大笑,得意的问洪九公:“九公,你看看,你看看?”

洪九公也跟着大笑,其实他心底明知道小青这小婊砸是在讨好他,可他听了心里还是很高兴,甚至还从褡裢里摸出个大洋,然后扯开小青的罗衫衣襟,扔进了肚兜裹着的那条幽深的沟沟里。

燃灯真人喝了盅酒,不无感慨的说道:“七爷,九公,如今老道我才算是真的开了眼界了,要说办大事,二少爷才是真正办大事的,你说这些年,我们几个争来争去的争个什么劲?像现在这样大家一起发财,多好啊?”

刘黑七和洪九公听了,便立刻跟鸡啄米似的点头。

这三天来,镇上各家各户迫于纳粮的压力,纷纷拿出压箱底的家当去黑龙会的几家典当行典卖,然后将典来的钱去壹贯道的粮店买粮,这中间,黑龙会趁机压价,壹贯道再趁机涨价,一来一去,这两家全都赚翻了。

洪九公也没有少赚,他在这两家都有分红。

“这才哪到哪?好戏才刚刚开锣呢。”一个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刘黑七、燃灯真人和洪九公急回头看时,只见黄守义施施然走了进来。

看到黄守义走进来,刘黑七三人便赶紧起身相迎,一边厢又说道:“二少爷,您不是说不过来了吗?你看,我们这都吃上了。”

刘黑七在梅镇也算是号人物,可这会面对黄守义却连您都用上了,不知道的,还道他只是黄家的狗腿子呢。

黄守义一边脱下宽檐礼帽递给红姑,一边说道:“本来是说好了,龟田太君要在县城的小林寿司请我吃饭,只是龟田太君临时有事,去省城开会去了,我在县城呆着无聊就索性先回梅镇来了。”

燃灯真人试探着问道:“二少爷,那事有眉目了?”

“眉目?”黄守义在八仙桌空着的那一方坐下了,红姑便赶紧摆放碗碾盏筷,又找来一个最年轻的粉头陪坐在黄守义身边,黄守义接过粉头递上的酒盅一饮而尽,然后嘿嘿笑道,“这么说吧,事已经定下了,村山洋行的村山太君发话了,无论我们这边出多少货,他都全要了。”

“定了?!”

“太好了!”

“这下发财了!”

刘黑七、洪九公和燃灯真人闻言大喜。

粮店、当铺和大车店虽然也赚钱,可哪有贩卖大烟赚钱?往年民国政府对私种大烟控制挺严,没有十分的背景谁也不敢种,可现如今,他们有日本人做靠山,却是可以敞开了种大烟了,这往后,银子还不得滚滚流进来?

黄守义放下酒盅,又道:“不过,眼瞅着就到惊蛰了,快要进入鸦片种植季了,可这种鸦片的田还没影儿呢,你们得加快进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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