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城,通讯处。【ㄨ】
赛红拂将麦克风转到山娃子面前,说:“山娃子,说几句吧。”

山娃子吭噗吭噗了半天,却还是半句话都就不出,太紧张了,如果让他到战场上面对鬼子,他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可是面对这小小的一拳头就能砸碎的麦克风,山娃子却感到紧张得都快要窒息了,他甚至于想掉头逃跑。

赛红拂说:“山娃子,不用紧张的,你就当是平时跟弟兄们闲聊,想到什么就什么,不用有什么顾忌,来,来吧,让大后方的同胞们都听听你的心声,或许,有人会把你的声音用留声机录下来,没准你的父母也有机会听到。”

“真的。”山娃子的眼睛便立刻有了神采,“俺娘也能听到我声音?”

“能的。”赛红拂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山娃子,又说,“那么,想跟你娘说点什么呢?”

让赛红拂没有料到的是,她话才刚说完,山娃子便立刻把嘴巴一遍,嗷的哭了起来。

“娘,俺想你,娘,俺想你,嗷嗷,俺想你,俺想回家,俺想吃你亲手做的油泼面,老香了,前阵子打下肥城,团长也请俺们吃油泼面,请的还是无双楼的大厨,可是那大厨做的就没有你做的地道,嗷……”

看着山娃子在那里哭天抹泪,何光明脸上便有些挂不住。

这娘啊娘的嚎,就像个没断奶的婴儿,岂不是坠了他们独立团的威风?

何光明回头对徐锐说道:“团长,山娃子是南京保卫战之后才刚入的伍,还是新兵,没咋见过世面,要不然换个人?”

“不用。”徐锐却断然予以拒绝。

徐锐却觉得山娃子表现得非常好。

哭几声怎么了?喊几声娘怎么了?想回家又怎么了?

这是真情流露,是最真实的人性,非但不丢脸,反而更感人!

军人也不是生来就是军人,都一样是他们的母亲把他们从呀呀学语的小宝贝一点点奶大成人,一点点养成铁打的汉子,山娃子此刻流下的眼泪,此刻流露出的对他母亲的依赖,更能衬托出他的勇敢,更能激发起同胞们的同仇敌忾之气。

山娃子对着麦克风干嚎了好一阵,才终于转为抽泣。

赛红拂紧紧的握着山娃子的右手,一直小声的安慰。

抽泣一会之后,山娃子终于镇定下来,问赛红拂说:“真的什么都能说?”

赛红拂微笑着点了点头,对山娃子说:“是的,无论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山娃子终于鼓起了勇气,对着麦克风小声说:“娘,俺真的好怕,俺怕下次上战场,就再回不来了,就再见不着你了,就再也吃不着你做的油泼面了,娘,你不知道,小鬼子可凶狠了,就一个下午,俺们连一百五十多人就剩下了俺们十几个,别的都死了,呜呜呜,娘俺怕,俺真的怕呀,俺想回家……”

听到这,何光明就再也忍不住了,上前就想把山娃子给拽开。

可是不等何光明上前动手,他却先被徐锐一把拽开,徐锐说:“不要拦他,让他说。”

“团长!”何光明急得脸都绿了,说,“你听听他都的都是什么话,怕怕怕,怕个球,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不能够让他给咱独立团抹黑。”

“抹啥黑?他哪里给咱独立团抹黑了?”徐锐说,“山娃子说的挺好,让他说。”

“你说甚?”何光明瞠目结舌的看着徐锐,脑子有些凌乱了,不是吧,山娃子都跟个小媳妇似的在那里抹眼泪,说他怕死,还想当逃兵,团长居然还说他说的好?驴曰的,这都哪跟哪啊?团长是不是脑子让驴踢了?

徐锐的脑子当然没让驴给踢了,事实上正好相反,徐锐此刻清醒得很,徐锐甚至都已经预见到,明天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都将被山娃子的这番真情告白给霸版,山娃子此刻越表现得留恋人世,就越能反衬出当他踏上战场时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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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梅山广播台的战地留声并不是现场直播,而是录播。

山娃子在肥城通讯处录音时还是傍晚时分,可是当这段广播播出之时,却已经是当天夜里十点多钟了。

当梁一笑、郑雯等十几个女生冲到操场时,正好从广播里听到山娃子的低声饮泣。

军人平时总是给人强硬的印象,仿佛天塌下来他们都能用自己的脊梁生生顶回去,仿佛地陷下去他们都能生生抹平,然而,现在,她们却分明听到一名战士正在广播里抽泣,就像个无助的孩子,在广播里喊着妈妈,一边饮泣。

霎那之间,现场所有女生的母性便被激发,包括郑雯、梁一笑在内,所有女生的眼睛一下就变得通红,一个个全都泫然欲泣,如果时空能够拉近,如果广播里那个低声饮泣的战士就在她们面前,她们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把他搂入怀里。

尤其是当山娃子在广播里无助的喊出他想回家时,现场几百个女生终于再忍不住,一个个全都捂着嘴低声饮泣起来,一时间,武汉大学的大操场上都是啜泣声,几百个女生全都捂着嘴,站在那里小声的饮泣。

这个时候,广播里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女音。

“各位听众朋友,广大爱国同胞,战地留声是录播的节目,我非常遗憾、同时也非常痛心的告诉大家,刚刚在广播里喊着娘,喊着想要回家的山娃子,于五分钟前,在一次夜间反击中壮烈牺牲,享年十七岁!”

“在这里,我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山娃子是一名伤员,他原本其实不必参与今夜的反突击,但是战前,他却找到了他的连长,坚决要求参加战斗,当连长问及理由,山娃子这样说道:俺娘在看着俺呢!”

“感谢听众朋友,感谢广大同胞,大梅山广播台今天的播音,到此结束,我们,明天同一时间,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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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长河敲开房门,走进古树同办公室时,发现古树同的眼睛居然是红的。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古树同假装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说:“刚才好像有只虫子飞进了我的眼睛,这夏天到了,虫子就多了。”

孙长河想笑,却发现自己实在是笑不出来。

因为到现在,孙长河的心情都还始终沉浸在刚才的广播带给他的震撼中。

孙长河从没想过,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士兵,一段再普通不过的录音,却能带给他如此之大的震撼!尤其是当他听到广播里的播音员说,山娃子已经在反击中牺牲时,孙长河发现自己竟有一种强烈的想哭的冲动。

那一刻,孙长河真想找个地方好好哭一场。

不是为山娃子哭泣,像山娃子这样的士兵,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战死沙场,他根本就哭不过来,也不是为了他自己而哭,他还没战死呢,有什么好流泪的?孙长河哭是为了他们身为军人的使命!

山河碎,国破败,他们这些军人无论心中有多恐惧,无论心中有多么的留恋这人世,却还是得狠下心上战场,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总座,我想要去一线部队!”孙长河啪的立正,敬礼。

“你想要去一线部队?”古树同深深的看了孙长河一眼,点头说,“好,我同意了,那你就去皖中挺进旅吧,带着我的卫队去!”

“是!”孙长河再敬礼,转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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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徐锐所料,第二天,上海、武汉、广州、重庆等各大城市的各大报纸,都在头版头条对山娃子的事迹进行报道。

申报的评论员更是给文章起了个极其煽情的标题——战士的眼泪。

在正标题下面的导读中,申报的评论员这样写道:昨晚大梅山广播台的广播,让所有人看到了战士的恐惧,看到了战士的软弱,看到了战士们对母亲的依恋,也让我们,看到了战士的眼泪……原来,在国人心目中犹如钢涛铁铸的战士其实也是一个个真实的人,他们也一样会害怕,一样会哭泣流泪,一样会对母亲依依不舍。

但是,无论有多么恐惧,无论有多么的依依不舍,我们的战士却还是毅然决然的踏上了战场,却还是毅然决然的拿起武器,跟日本侵略者展开了殊死的博杀,纵然战死,也是无怨无悔,纵然粉身碎骨,也是绝然不回头。

那么,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他们?使他们明明心中充满了恐惧,却毅然决然的踏上战场?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他们?使他们明明对人世充满留恋,却还是毅然决然的选择了马革裹尸?

烈士山娃子说了,俺娘在看着俺呢!

是啊,俺娘在看着俺呢,祖国母亲在看着我们呢!

身为母亲的儿子,身为华夏好儿女,我们岂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受人欺辱?我们岂能眼睁睁看着祖国母亲被日寇蹂躏?同胞们,奋起吧,抗争吧,用你们的铁拳告诉日本侵略者,一个山娃子虽然倒下了,却会有千千万万个山娃挺身而出。

中国,永不被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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