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草在陆府吃过饭,又陪陆太爷下了几局棋,两人棋力差距太远,溪草为顾及太爷脸面,便以引导为主,下手颇温柔,经她点拨,陆太爷也新学了几招,心中颇为得意,就忙着打电话约杜九公单挑,溪草趁机告辞离去。
杜九公命陆钦送她回去,溪草却借口约了杜文佩看电影,自己叫了人力车,却是去往尚氏银楼。

算算日子,徐六叔早该回来了,却没有依言前往陆公馆,她决定亲自拜访。

“掌柜的,请问徐师傅可回来了?我此前留了公馆地址,请他上门打件首饰,怎么一直没有回音?”

银楼掌柜认出了这个标致的少女,正要赔笑,听到徐六的名字,当即面色就变了。

“原来是陆小姐,您快别再提徐六!那乱党可和我们银楼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给您换个师傅吧!”

溪草如遭雷掣。

“这是怎么说?徐师傅一个首饰匠,怎么就成了乱党?”

掌柜见附近没人,这才凑近了压低声音道。

“您是不知道!徐六他在袖子里藏了刀,趁着给市长夫人送首饰的机会,刺杀张市长,还好警备厅赶到得及时,那刀只在张市长手上划了道口子,不然连我们尚氏银楼都别想开了!您想,他一个首饰匠,能和市长有什么仇怨?存了这种图谋,不是乱党是什么?现在人已经被警备厅抓了,法庭判了半个月以后枪决!”

后来掌柜的还说了些什么,溪草半点都没听进去,她如同踩在棉花上,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尚氏银楼。

徐六叔很本分忠厚,也没什么大本事,绝不可能去参加乱党,可他为什么要刺杀张达成?

溪草想不明白,但她直觉一定和旧王府有关。

当初新政府带人围攻王府,家奴们大多都忙着分夺财物,只有徐六叔和几个老仆人不顾死活,忠心护主,被政府军打得头破血流的画面,至今映在溪草脑中。

所谓投桃报李,徐六叔她是一定要救的!

可是怎么救?她势单力薄,和陆荣坤斗一斗也就罢了,徐六叔犯下的是刺杀市长的重罪,就算陆家也不好出面干涉,她又该如此转圜?

背后响起刺耳的喇叭声,溪草回神,发现眼前的路面正在修整,自己正走到个半米的土坑前头。

她吓了一跳,可踏出去的右脚已经来不及收回,好在一只手臂及时捞住她的腰,将她从土坑里抱了出来。

溪草惊魂未定地转过脸,梅凤官那张惊艳的面孔便撞入她瞳中。

灯红长衫,衣摆上绣着大朵的暗黑色金边牡丹,像一只妖冶的蝶,是连女子都不敢尝试的张扬夺目,偏偏他穿起来极其和谐,丝毫不觉突兀。

“陆小姐在想什么?这样失魂落魄,要知道跌下去,可是会摔断腿的。”

腰上的温热让溪草猛然反应过来,她现在凌空被梅凤官抱在怀中,她胸前的起伏正紧贴着他的胸膛。

溪草脸颊蓦然一红,伸手推了一把,梅凤官反应过来,笑盈盈地将她放在旁边的阶梯上。

“既然陆小姐没有大碍,在下就告辞了。”

溪草却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等等!我有笔买卖,想和梅老板谈!”

梅凤官回头,美目中闪过一丝讶异。

“买卖?”

随后他轻佻地附下身,在她耳边暧昧地道。

“陆小姐要谈的买卖,和在下想的,是不是同一种?”

他每次这样自我轻贱,那种不知廉耻乐在其中的表情,都让溪草恼怒。

“你少和我说这些没正经的话!如果你不想谈,就带我去见赵寅成!我直接和他谈!”

梅凤官微微一楞,收起调笑。

“你想干什么?”

“劫囚。”

溪草目光明澈,面容冷静,说出来的话,却连梅凤官也震惊至极,他敛眉想了想,拉着她转身走进一条胡同。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梅凤官将溪草带到胡同深处一家裁缝店,正在给客人量身段的伙计抬头见是他,也不上前迎客,梅凤官自己打起布帘,将溪草带到后院一个小屋里,反手将门关上。

溪草坐下,瞟眼打量房间的格局,猜测这里或许藏了密道,看来裁缝店也是梅凤官的一个情报据点,想起上次的花店,她略带讽刺地道。

“看来梅老板除了唱戏之外,别的产业也是多姿多彩,遍布天下。”

梅凤官仍旧洗了白瓷杯,斟好香茶递给她,笑道。

“乱世之中,多个营生,也算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和陆小姐的买卖比起来,在下这点小本生意实在不足为奇吧?”

溪草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她也不想打探梅凤官背后到底干什么勾当,当务之急,救出徐六叔才是要紧事。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不清楚梅老板还有什么营生,但我认为,你和赵寅成连我表哥都敢刺杀,想必从警备厅的牢房里捞个人更是不再话下了。”

说到赵寅成,她的脸色就有些不自然,梅凤官只当没看见,轻拨茶盖,吹了吹。

“陆小姐想捞谁?犯的什么事?”

溪草道。

“尚氏银楼首饰匠徐六,罪名是刺杀市长。”

梅凤官手指一顿,眼眸变得有几分晦暗。

“燕京忠顺王府旧人徐六?冒昧一问,此人和陆小姐有什么关系?”

清庭覆灭,王公贵馈皆四方流散,尚无人问津,何况徐六一个微不足道的仆人?梅凤官竟然知道,溪草不仅有些讶异。

她并不知道,梅凤官和徐六之间其实早已认识,只当是尚氏银楼以“王府银匠”为嘘头招揽生意, 梅凤官才得知了徐六底细。

溪草不能让梅凤官看出破绽,只得撒谎。

“徐六在燕京王府时,曾对我养父母有恩。”

梅凤官显然不信。

“有恩?什么恩?”

“梅老板问得太多了,我只想知道,买卖可谈不可谈?”

梅凤官放下茶盏。

“说到买卖,陆小姐应该知道,从警备厅大牢救个乱党这种事,要价可不便宜。”

“请梅老板开个价。”

见她眼睛都不眨一下,显然是非救徐六不可,梅凤官觉得好奇,本来这种毫无益处的事,赵寅成是不会同意做的,但他总觉得若是不答应,这小姑娘走投无路,可能会去求她那个罗刹般的表哥,他不太想看到这种局面。

“二十根金条。”

他望着溪草,笑容略显戏谑。

溪草倒吸一口冷气,在心里盘算着她的小金库。那些钱是她准备要为润沁赎身,并带着她远走高飞的资金,算来有她敲诈陆荣坤夫妻得来的,有陆太爷、谢夫人资助的,还有以被谢洛白占便宜为代价换来的……可是全加起来依旧不够。

见她面色难看,梅凤官心知肚明,作为陆家半路捡回来的女儿,又无父母可以依靠,她当然拿不出这么一笔巨款。

“陆小姐要明白,那是警备厅天牢,劫囚是玩命的活,若是有个死伤,我总要给手下的兄弟们安家费,这个价码很公平。”

溪草道。

“我不是嫌贵,只是我暂时没有那么多钱,可以分期给吗?一年之内我一定结清。”

梅凤官好笑,心中莫名起了戏弄之意。

“那可不行,局势动荡,你我能否活得到明年都未可知。”

溪草咬唇,这件事如果找谢洛白,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但以谢洛白的敏锐,她的身份难免要暴露,她决不能这么做。

看她犯难,梅凤官伸出食指,在自己唇上点了点,笑容变得有些狡猾。

“如果能一亲芳泽,我倒是可以给你打个对折,十根金条足矣。”

溪草闻言,勃然变色,脸色一时血红一时煞白。

似曾相识的画面涌上脑海,她又羞又怒,谢洛白那种无耻之徒就算了,可记忆中那个白月光般的小哥哥,竟然也这样!

她咬牙切齿地讽刺。

“没记错的话,梅老板的色相可是值钱得很,这么做你岂不吃亏?”

梅凤官长眸微眯。

“这怎能一样,若是遇上不中意的人,自然千金难换一夜,但若是陆小姐的话,我可以分文不取。”

溪草刷地站起身来。

“这买卖,我不做了。”

梅凤官连忙绕到她前面,挡住门,笑道。

“算我错了,不该戏弄你,那我换个说法,你对我有知情不报之恩,所以这笔买卖我接下了,陆小姐满意了吧?”

溪草面色渐渐平缓,她叹息一声,抬头轻声道。

“梅老板并不是轻薄之人,何苦总做这些自我轻贱之举?”

梅凤官面上笑容一僵,这少女不是第一次正经八百地规劝他了。

这个年头,在戏台上徒做风流的戏子,和欢场上逢迎卖笑的婊子,都是一路货色,梅凤官年少时那份高傲不甘,早已在现实中磨平了,听着外头那种种关于他的香艳传闻,也只剩无所谓。

可直视着陆云卿这双清凌凌的眼睛,里头流露出的心疼和怜惜,却烫到了他。

梅凤官推开门,声音变得冷淡。

“十日之后,我帮你把人救出来,请陆小姐准备好金条。”

下完逐客令,他径自丢下溪草,头也不回地走进里头的小隔间里。

溪草在原地站了片刻,不见他有出来的意思,只得黯然离去,并没有发现自己随身的手帕从衣袋里掉了出来,飘落在地。

她走之后,梅凤官终于掀帘走了出来,拾起地上的手帕,捂在鼻尖轻嗅。

手帕洗得很干净,没有熏过香,只有淡淡的皂角味,却比熏香更加好闻,梅凤官嗅了一会,慢慢将它收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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