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斯王子的面前摆着两张饼。
这是他的晚饭。

王子的肚子已经因为饥饿在叫喊了,但他却始终不愿意去拿这饼。

不是因为饼不好吃。

这饼是国王的御用厨娘,用新鲜的磨制面粉,加上清水和白糖混合,放进烤炉里精心烤制出来的。因为是皇家特制的饼,其中还加了酥油、奶酪和肉馅。饼的全身都是恰到好处的金黄,没有过火的焦黑。王子之前尝过这饼的味道——毫不客气地说,伊利斯国王对厨娘人选的重视,比对一支军队统帅还要注意。

派一支军队出去打仗,他可以随便扔给两个装神弄鬼的神使——尽管这些神使在之前的闲聊中,对军事表现出来的,几乎就是完全的无知和异想天开。

但是对厨娘的选拔,伊利斯国王却要亲自看着这厨娘下厨的每一个细节。

所以国王的饼,在口味上绝对是能够让人满意的。

当然也不会是因为身体。

王子殿下的身体很好,整个部队的行军速度并不算快,更别说王子还有坐骑代步。

按照神使们的要求,他们这些贵族所住的营地都被单独隔离开,也没有接触那些平民,也就没有沾上传染病的机会。再加上今天下午天气不好,他还破天荒走了一大段路,所以但从胃口上来说,面前的这两张饼绝对不是问题。

不吃,一部分的原因,是王子作为一名贵族,尊严上的需要。

因为其他人,其他十几万人,此时此刻,也都在吃饼。

整个营地周围,都是统一一致的咀嚼声,那些唾液裹杂着面粉,在嘴里搅动,最后咽下去的声音,让王子无数次联想起他曾经看过的训狗场景。而如今,如果他也和这些人一起吃饼——岂不是也意味着,他也只是这狗群中的一份子?

王子自然不会接受这种羞辱——在他看来,神使故意每天只做饼给所有人吃,就是一种羞辱。

还有另外的一部分,是因为困惑。

“怎么就胜利了呢?”王子看着地图,再次忍不住感慨道。

王子说的自然就是吴小清刚刚结束的这一系列战斗。

白天行军的路上,王子就经过前哨站的遗址。这座刚刚修建起来的木头城堡,他曾经认真的关注过——本来按照王子的打算,在伊利斯国王死后,他是准备把大阳教作为伊利斯王国的国教。到时候作为大阳教的先锋,他首先需要攻打的,自然就是最靠近伊利斯的小阳教国家——路易王国。

这座木头城堡是两个月前,雅克男爵开始命人修建的。在这个过程中,伊利斯王子还一再试图阻挠工程的进度。但最终还是失败。王子自然清楚,像这样的一座前哨站,在战争中会让敌人相当的头疼——王子仔细计算过,如果让他只带着吴小清这一千五百二十三人,是绝对没可能打下这座城堡的。

但这位神使只用了一个晚上。

那天得到消息的时候,王子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冷笑——这位神使大人太可笑了,就算要编造战功,也要编的像一点。起码要报上几百人的损失,再加上起码一个星期的围困,才能让这胜利看起来更符合常理一些。

一个晚上?那唯一的可能是,这位神使可能不但没有进攻成功,反而被城内的守军出城赶跑了,他们仓促离开之后,神使就随便编了一个获胜的名义。

王子当时就是这么劝他父亲的,尽管他父亲已经完全听不下去他的话了。

按照王子对战争的理解来看,如果战胜了,为什么没有回营补给,为什么不来炫耀武功——前锋打了胜仗,按理就是要回来,一方面是补充人力,另一方面则是鼓舞大队的士气。而继续进攻下去显然是巨大的错误——不仅可能把之前到手的胜利丢失,甚至往往会因为过于深入,遭到全军覆没的厄运。

到第二个晚上,这位神使再次派人,传回了更惊人的消息——他们打下了双岔河堡。

王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连笑都懒得笑了,因为整个事情的荒诞性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双岔河堡?

一千五百二十三人,用一个晚上攻下?

这些人都插上了天使的翅膀飞进去的吗?

光是那一座吊桥和城门,就算把这一千五百二十三人全部填进去都不够。更不用说双岔河堡还是具备内外双层的城墙。

要想速攻的话,别说这么一支小小的先锋队了,就算是整个远征军把这座城堡团团包围起来,把护城河全部填平,不花费上万人的伤亡,王子依然不觉得有希望能够拿下。

再到后来,神使又说他准备去打小阳城的时候,王子认定这个所谓的神使死定了——也许他的打算是去小阳城转一圈,又谎称自己打下,或者曾经有希望打下小阳城,但小阳城里部队的数量可能远远超出这位神使的想象。王子不认为他能在敌人主场追击的情况下,有命活着回来。

也许等父亲在小阳城看到这位神使高挂的尸体时,会让他狂热的情绪稍微冷却下来吧。

然后,王子听到了信使传来的最新消息——果然不出王子所料,这次神使没有吹嘘他打下了小阳城,但他说俘虏了小阳城里数万的市民。

也许这位神使只是不识数,随便在周边几个农村和乡镇搜罗了一些农夫,就声称自己劫掠了城市。

王子显然一个字也不会信,但是今天下午行军的时候,当他看到前哨站那一堆废墟、尸体和焦土时,心里忍不住开始怀疑——难道自己猜错了?神使真的如他说的那样,获得了胜利?

不可能!理智提醒王子,即使他能侥幸攻破前哨站,但双岔河和小阳城,是绝对不可能打下的。尤其是小阳城,巨大的军队数量差距,是用什么手段也无法弥补的。别说攻下,哪怕是要在小阳城下维持自保,也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王子自告奋勇的向他父亲要求,亲自去接这位神使凯旋——他要亲自看看,所谓的数万俘虏,到底有多少。为了确保父亲不受蒙蔽,他还要求塔林跟他一起去,共同见证这位“神使”大人的战果。

然后,如王子所愿,他亲眼见证了一切。

长长的行军队列里,除了俘虏,还有无数的缴获的物资和战利品。几乎每一位参战的士兵马背上都是鼓鼓的行囊,黄金、白银、宝石、盔甲、刀剑……不仅仅有缴获,从这些士兵嘴里,王子还轻易的了解到了所有的战斗细节。

神使身先士卒,释放天雷,当者立死;

石头的城堡如泥土的堤坝一样崩溃破碎,敌人在睡梦中被击溃,毫无抵抗能力;

神使知道敌人的每一个举动,敌人什么是时候从什么地方出来,神使都一清二楚,从无错误……

如果单从信仰上来说,小阳教也算得上是王子心中的敌人。敌人的敌人通常是朋友——但王子对吴小清,对这些神使,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友善和亲近。哪怕他们已经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

相反,王子心中,竟然隐隐对那些俘虏,那些路易王国的敌人们,产生了同情——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对付的并非一般的常人。在王子看来,吴小清现在简直就是真正的魔鬼——从接触这几位神使开始,他们全身表现出来的某种力量和态度,都给了王子这种感觉,那就是他们来自另外一个陌生的,可怕的世界。

在那样的世界里,王子熟知的一切,无论是信仰还是社会关系,都不复存在——所以他们对这些也毫无尊重。就像那些吃饼的纪律,就像他们毫不犹豫的劝说一位国王带着所有臣民远征。

带着这种对未来的担忧,王子悄悄的走出了营帐。

外面到处都是士兵们的喧哗,他们都在各自吹嘘自己作战时的英勇,相互比较和交易他们的缴获。

再往外走,平民们刚刚吃完晚饭,有一些已经因为劳累而睡着,还有一些则在交流着最近这几场战争。相比起士兵们,他们更关注神使在战斗中用了多少神术,在谈完神术之后,这些人往往会把话题牵扯到这次远征的终点。许多人开始争论是不是走到最后就是上了天堂——如果他们真能上天堂的话,那就是再怎么累也值得。

再走过去,就是俘虏营了,在王子的想象中,这些人应该是最惨的——人群中的确有一些人在哭泣,他们为战争中死去的亲人朋友而哭泣。但这些人更多的却是怨恨他们原有的领主,雅克公爵,对于神使——所有人都愿意相信神使是仁慈的,因为神使言出必行。

王子这才了解到,就在他出来之前,吴小清也刚刚经过巡逻过这里,并搜集了不少人的反馈意见——包括提供更多的食物和饮水。而且很快就做到了。

似乎全世界都对神使带来的崭新秩序感觉到满意,不,不,王子想到,也有一些不满意的,但那些人……

王子终于知道自己的恐惧感从何而来了,在这个神使制造的新环境中,已经完全没有了他的生存余地,在这里,他甚至连找个听他说话的朋友也不可能——没人敢于公开反对神使,任何反对者的言论,都会被告密者第一时间报告。

但,知道了又如何呢?王子知道,他最终还是要乖乖的回去营帐,乖乖的吃掉属于自己的那张饼,乖乖的跟着父亲一起,继续行军。也许从这几位神使出现之后,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他的反抗,路易人的反抗,都是蝼蚁般的徒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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